自兩漢經營中亞、西域以來,扼守著絲路交通孔道的敦煌地區,因地處中西文化傳播的要衝,逐漸成爲西域一帶人文薈萃的文化勝地,更成爲當時佛敎文化向內地傳播的中心。在這樣的時空背景之下,從四世紀中葉開始,在將近一千年之間慢慢地醞釀出瑰麗燦爛的敦煌石窟藝術。
筆者嘗試透過三個方面,分析敦煌藝術的特質與構成。無庸置疑,敦煌石窟的開鑿,主要是爲了宗敎性的目的,換言之即是一種佛敎藝術的表現,所以探討其藝術特質與構成時,不能忽略了佛敎的精神性;另外,佛敎藝術的表現題材,爲了配合其敎義精神,在題材選擇上必然有其尊像與背景的特殊需求,故不能不注意其主題性;最後,敦煌藝術的美感構成,必須透過具體的技巧來呈現,因此敦煌石窟才有其具體的藝術表現性。由於敦煌石窟藝術深奧浩瀚,無法一一詳述各類的表現特徵,故在此僅以較具代表性的壁畫作品,藉以探討敦煌石窟藝術的表現。
莊嚴之境
「莊嚴」是佛敎藝術的精神所在,敦煌藝術的精神便是要透過藝術表現來達到莊嚴境界。所謂莊嚴(alamkāra),是指以各種寶石、寶花、寶蓋、瓔珞、幢幡……等衆寶,來裝飾佛的道場或國土。從敦煌所見各種雜花寶物的裝飾圖案來看,其精雕細琢、繁複絢麗的用心程度,無非就是要將莊嚴的精神充份發揮。佛敎畢竟是破除執著形象,莊嚴本身的衆寶裝飾物並非世俗的執著,而是理想性及象徵性的理念,即莊嚴具足的內在象徵,乃是反映佛陀歷世修行的功德圓滿,具有非凡的功德力,得到大衆的莊嚴供養;相對於內在象徵,莊嚴的外在目的性,以這種具足的莊嚴場面,攝受衆生對佛法的讚嘆和奉行。隋唐以後常見淨土變相圖,即是在闡述各個淨土的主尊,過去如何發願與修成,並且因累劫所積的圓滿功德,使得其淨土世界中莊嚴具足,最重要的便是吸引現世的衆生奉行敎義,死後得以往生到這個嚮往的理想世界。
與莊嚴有著密切關係的行爲乃是「供養」,換言之以各種具足莊嚴的裝飾物來供奉佛道場或國土,這種功德表現或可稱之爲「莊嚴供養」。供養的類型有很多,比較完備的概念是出自《法華經》的「十供養」:「華香、瓔珞、末香、塗香、燒香、繪蓋、幢、幡、衣服、伎樂。」從內容得知,這些都是莊嚴場面不可或缺的要素。敦煌石窟所見的許多裝飾項目,或多或少就是來自這十供養的概念。另外,頗富盛名的敦煌飛天圖像,歸納其類型可以分爲「供養天人」與「伎樂天人」等形式:供養天人往往手持著各種莊嚴供養物,以曼妙多姿的飛翔飛向佛所;伎樂天人(伎樂供養)則各司其樂器彈奏,或是載歌載舞,不論是演奏者或舞者,皆有在天空、地面上翱翔或跳躍的形象,是一幅幅生動活潑的樂舞場面。
法相之美
佛敎尊像以及相關性的典故,是敦煌石窟主要表現題材。在佛敎的尊像當中,佛(如來)像可說是佛敎藝術活動的中心,也是信徒瞻仰觀想的主要對象,大乘佛敎興起以後,佛的名號也因敎義演繹而擴增,除了創敎者釋迦牟尼及蓮華藏世界的盧舍那佛,擴而充之便是十方三世一切諸佛。此外,尙有未來成佛之前的菩薩像,敦煌所見的菩薩像,多是依據主尊像而有不同的組合,例如藥師佛兩側的日、月光菩薩、阿彌陀佛的觀世音、大勢至菩薩,釋迦牟尼佛身旁有時會出現文殊和普賢菩薩。其他侍立在佛兩旁,卻又不知其像名者,一般通稱爲「脇符菩薩」或「供養菩薩」。接著,另有出家比丘形象作爲佛的脇侍,其中一位面目淸秀、年輕書生模樣的,是號稱多聞第一、撰錄佛所說的阿難尊者;另外一位歷經風霜、蒼老的苦行僧人,是智慧第一的迦葉尊者。這兩位比丘是代表佛過去跟前的弟子像,亦象徵著日後承繼佛法的傳播者。最後一種表現題材,則是四衆(菩薩、比丘、居士及護法衆)弟子中的護法諸神,有時是指諸天王,有時是指天地之間的鬼神,最完整的說法即是所謂的「天龍八部」(天、龍、夜叉、阿修羅、迦樓羅、乾門婆、緊那羅及摩目候羅迦,均爲非人的護法部衆)。這些原本都是外道的諸神,後來被佛所攝收,不僅成爲正信佛法的敎衆,更躍升爲佛敎傳佈的護法神。
關於佛敎尊像的藝術表現,天龍護法神是異於人的鬼神形象,弟子比丘乃是人間出世的僧人像,菩薩像則具備了超凡入聖、理想化之人的形象,最爲極致的表現便是佛像。根據大多數的經典所記,由於諸佛經過歷世累劫的修行,並發宏深大願,獲得了無量無邊之功德力,從其自性眞如的本體(法身、空性)來說,是無法以具體的形象來表示;就其一般相貌(色身)而言,爲了方便力而顯現給衆生的身分,但具足了「三十二大人相」「八十種隨形好」(依各經的不同,內容略有差異),象徵佛具備超脫常人的神聖性。從敦煌石窟的作品來分析,佛像的造型概念,起初雖藉由人的原始相貌,但又超越了一般常人的形象,賦予了許多神異的表現,例如頭髻高突(上有肉髻或髮髻)、額前白毫、雙耳垂肩、頭身放光……,這都是佛的「法相」表現。
丹靑之巧
敦煌石窟的藝術成就,主要是反映在壁畫與雕塑兩方面。目前所見較早期的壁畫作品是從北涼開始,之後尙包括北魏、西魏、北周和隋代。北涼的特徵是以鮮紅爲底色,配合深色的平塗人物造型,其造型特點是身材短壯(有如中印度特有的寬肩厚胸表現);臉部豐圓但不臃腫,直鼻、豎眉、大眼、厚唇及耳輪垂肩,十足西域中亞所見的臉型特徵。北魏型畫的人物表現,早期類似前者所述,六世紀以後由於漢化運動的開展,因而深受當時南方文化的影響,引進了一種比例修長、儀態萬千的人體造型,也就是所謂的「秀骨淸像」式的典型南方士大夫,使得壁畫表現從古茁的外域風格,轉變成漢人崇尙淸秀飄逸的新作風。
北涼和北魏在處理臉部輪廓特徵的立體感,均是採用西域所盛行的「凹凸法」。凹凸法是利用光影變化所構成的立體效果,例如在眼窩、鼻影、唇影、臉頰,以及身體肌肉區塊等陰暗處,逐次暈染暗紅色系作爲陰影(由於顏色含有大量赤鐵礦,年代久遠易產生氧化作用,故只留下暗黑色的線條),象徵受光程度不同的陰暗面,便出現類似有凹有凸的自然立體效果。
西魏的底色逐漸趨向粉白色,「線描」的成份愈形重要,此點當然是延續北魏後期南方書畫藝術的影響,在用色與暈染方式上較無重大的變革。不過到了北周時期,人物臉部的暈染上,出現了「五白」的方式,也就是在鼻樑、眉稜、眼睛、牙齒和下巴處施白粉,有時在兩頰、額頭、手臂和腹部亦施上白粉,在此用來表示強烈的受光面,配合整體圓柱式的暈染,大大增加了渾圓的立體效果。這種利用強烈的明暗對比方式,又可稱之爲「高光法」。
隋唐以後由於大面積的變相圖不斷地出現,使得構圖規劃、畫面構成技術等,相對的要比過去還要嚴謹。由於變相圖中的主題內容大爲擴充,人物與樹石、山川和建築又必須要融入整體的表現中,因此不得不在透視學、比例圖學上深入開發,中國繪畫上的「三遠」構圖(平遠、近遠和高遠法),最早就是出現在敦煌壁畫中。另從筆墨的技法來看,雖然人物造型的寫實特性有很大的進步,但是線描表現形式的造詣臻至成熟,色彩暈染趨近平淡而象徵意味增加,逐漸發展出屬於漢民族特有的書畫美感。另外從整體的色調來看,膏綠、石綠和碧靑爲主色的表現,宛如將盛唐以來的靑綠山水藝術融會其中。
綜合前述三點的分析,有關敦煌石窟壁畫藝術的特質與構成:在精神性方面,這是基於宗敎敎義理想化所構成的藝術表現,換言之是佛敎理念中的理想境界,就佛敎本身的概念中,藝術創作的本質和目的性即在於「莊嚴」的表現,所以敦煌石窟壁畫的精神也就是「莊嚴之境」。在主題方面,佛敎的尊像雖然藉由人的形象作爲基礎,但不能忽略敎義中已經賦予更多的宗敎性格,進入純理念的形象思維,因此欣賞敦煌石窟壁畫的佛敎人物時,所看到已經是「法相」的成份,這種美感經驗,是一種透過宗敎情操所輻射出來的「法相之美」。此外,今天世人無論對佛敎再怎麼不了解,都會被敦煌壁畫藝術的豐富生命力所震撼,感動的泉源就在於敦煌藝術驚人的技術表現,這就要歸功於媲美天工的「丹靑之巧」了。
◎本文感謝林保堯敎授校訂
文字|方初惠 舞蹈工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