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光劇團《人間條件四— 一樣的月光》
2025/4/27 14:30 台北 國家戲劇院
吳念真,創作早期以短篇小說享有文名,1980年代與小野、侯孝賢、楊德昌、焦雄屏、黃建業等人共同推動台灣新電影,留下不少膾炙人口的編導作品,之後以《台灣念真情》和各種本土產品代言廣告,成為不少人心中最有魅力的「台灣歐吉桑」。2001年進入劇場,開始他的「人間條件」系列編導作品,迄今已經推出8部作品,票房成績亮眼,儼然成為台灣當代劇場知名品牌。
吳念真的貧微出身,是他早年創作的靈感源頭,也是他的公眾魅力所在:平凡的身世背景,踏實努力的意志力,樸實無華的生活態度,不僅是社會大眾對他的普遍印象,亦是他各類型創作的核心意識,包括以「國民戲劇」之名推出的「人間條件」系列作品。
依據吳念真自己的說法,他之所以進入劇場創作的領域,是為了重現童年時候,隨著阿公在九份昇平戲院看通俗新劇的美好經驗,將被所謂「菁英的創作者」隔絕在劇場以外的多數觀眾,拉回劇場,並且重現台灣社會中「已被淡忘的傳統性格,以及這個國度裡的人們特殊的情感表達方式。」因此,對他而言,理想的劇場觀眾,是那些和他一樣有著平凡出身,踏實努力,樸實無華的一般「國民」,理想的劇場形式,則是以通俗語言表達他們的「真實」情感的悲喜劇。
換言之,「國民戲劇」的創作邏輯,其實就是建立在一系列黑白分明的對比概念:知識菁英vs.庶民大眾,過去的美好vs.現在的失落,「陌生的、新的、外來的、看不懂的」舞台劇vs.「真人在舞台上真實演出的」新劇。
從這個角度來看,《人間條件四— 一樣的月光》可以說是最典型的「國民戲劇」作品。

就主要的姐妹角色而論:姊姊美女因為學業成績不佳,不僅被父母輕忽,甚至總要為妹妹美真承擔罪責,即使有怨,但始終無悔,經歷人生諸多考驗,總是樂觀以對,從不怨天尤人,真誠敦厚,善良體貼,是完美的庶民典型,顧念舊情,更體現美好的過往;妹妹美真學業成績優秀,備受父母關愛,卻養成自以為是的驕縱個性,在現實生活中咄咄逼人,怨氣沖天,薄情寡義,是典型的邪惡菁英,職場挫折,則反映現實的失落。
全劇的戲劇動作,也就建立在兩人的這些強烈對比:美女在清潔公司的敬業樂群,對照美真在外商公司的爭權奪利、爾虞我詐,美女和大樓管理員相濡以沫的溫情,被美真冷酷無情的報復所毀壞,既表現菁英人士對庶民百姓的輕蔑,甚至仇視,也突顯不同階級的善惡之別。即便如此,美女到最後仍然對妹妹無悔無恨,美真則必須獨自承擔辜負姊姊真情的罪咎,而姊妹真情卻是永恆不變,如〈一樣的月光〉的副歌段落:「一樣的笑容 一樣的淚水 一樣的日子 一樣的我和你」。
《人間條件四— 一樣的月光》的重演,也讓林美秀、黃韻玲、陳希聖3位優秀演員重聚舞台,雖然填補了編導心中的缺憾,但時間對演員和文本的影響,卻也清楚可見。
林美秀、黃韻玲、陳希聖都是相當優秀的演員,他們與自己扮演角色的年齡差距,原本應該不是無法處理的問題:美女自小刻苦耐勞,承擔姐妹生活壓力,神情體態有初老跡象,不難理解,美真在職場上咄咄逼人的高傲氣焰,也容易讓人忽略了她的年齡大小,至於大樓管理員的角色,本來就沒有明確的年齡設定。只是,就實際演出效果而論,16年的時間,還是相當明顯地表現在演員身上:美女的活力展現,已經有些勉強,遭背叛後的沮喪失落,反而更加真切;美真的趾高氣昂,沒有年輕氣盛的強悍,卻有倚老賣老的窘態,職場失利,似乎更理所當然;至於大樓管理員,沒有哀樂中年的世故,卻有氣力放盡的衰頹。
就文本而論,美女與美真姐妹的人生際遇,清水老家與台北公寓大樓,清潔公司與外商企業,乃至於知識分子與市井小民,這一連串黑白分明的對比,在當代的社會情境與文化脈絡中,還有多少的真實性?從美女與美真成長的1970年代迄今,台灣社會經歷了多少劇烈的社會、經濟、文化變動,過往的「美好」,有多少是真實的共同記憶?又有多少只是一廂情願的想像?現實的「醜惡」,是客觀事實,也是主觀感受?真情不變,是情感聯繫,還是道德論斷?

《人間條件四— 一樣的月光》是一部戲劇作品,不是一篇學術論文,且如編導自言:「我是一個通俗的人,不覺得自己是知識分子」,如果觀眾能夠同感美女的良善念舊,如果美真可以激起觀眾同仇敵愾的情緒,又何必在乎這些角色的刻板形象?面對這個令人不安的世界,觀眾為什麼不能滿足於直接而單純的情感反應就好?或者,為什麼不能像昇平戲院裡的觀眾一樣,開心地走進劇場,和大家一起歡笑流淚就好?
因為,我並不是「國民戲劇」所要訴求的「國民」——「被菁英創作者」隔絕在劇場之外的人們,我對「戲劇」的想像,也不同於「國民戲劇」的「戲劇」——傳達特定意識形態(本土、庶民、傳統)的敘事。
至於「通俗的人」與「知識分子」,也非相互對立的概念。
對「人間條件」系列作品的討論,不應只是對劇作家個人創作的評價,更可以將之視為一個社會文化現象加以檢視:吳念真的劇場作品,與他在影視領域(包括廣告代言)的表現,相互呼應,共同展現出特定的本土文化想像——庶民的、草根的、傳統的,隨著時代演進,這種文化想像的具體內涵是否已經有了變化,或者,如何反映出他對當代社會的評論,是無論身為「國民」或「菁英」的我們,都可以更深入探討的議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