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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14堂星期二的課》演出劇照。(果陀劇場 提供)
焦點專題 Focus 當青年文學躍然舞台

用14年的時間,學會一個擁抱的方法:金士傑與卜學亮在《最後14堂星期二的課》的靈魂交會(下)

Q:在這上百場的演出中,兩位如何始終保有初心登台?是否有發生過什麼「意料之外」的事情?

金:對我們來說,這齣戲很難允許「錯誤」,或者意外的發生。這可能也是何以我們在演出前需要這麼漫長的等待吧。

現實中,我們是生活裡的平凡人,沒有遭遇不得了的生老病死,只是一步一步地老化。突然間,你一上台就得變成只剩幾個月可以活的老先生,生命倒數計時的心靈狀態,其間的悲哀不是我一個平凡人假裝得來。

因此,演出本身便是生命的轉化,是戲劇一直追求的「神靈附身」,不只是不能馬虎,簡直是有一點——神聖的。用這個字眼,我不敢大聲說,但它是一個自我感知的東西,只得小心翼翼捧著這個戲,上台也不能讓別人發現我演了一場、兩場,我不給別人這個機會發現,甚至我自己都不允許發現。若我發現我帶著一點過去的技巧痕跡演戲,我就會很討厭我自己。在那片刻,你可以說犯了一個錯,叫做「褻瀆」,一個人馬上就要演戲了,還自以為能「演得很像」。這就是褻瀆。

亮:老師講到這件事情,讓我想起剛開始我們演出的時候,你甚至不要謝幕。你希望觀眾就在台上接受莫利教授的離開,所以曾希望不要走出來謝幕。

金:沒錯,所以是問巡演過程中曾發生什麼意料之外的事,大概就是如此。演完以後,突然哪個長官要出來致詞、忽然團隊有人拿出大蛋糕說是誰誰生日,要觀眾一起吹蠟燭。我都有點無地自容——我剛剛才讓那個角色嚥下最後一口氣,當下我的視線都只敢往地板看去,希望我消失,讓我的肉身只存在觀眾的記憶裡就好了,我不應該出現在謝幕的時刻,甚至還跟大家一起拍手、吃蛋糕?

《最後14堂星期二的課》演出劇照。(果陀劇場 提供)

該走就走,尿尿的時候就尿尿

亮:不過除了死亡以外,這個戲也給我們很大的影響。以我為例,早些年前,我常說自己很怕老,我拒絕長大,擔心自己老了以後就玩不動。可是這齣戲我愈演愈理解年老是怎麼回事。

劇中有一段講到年齡,說:「一棵樹最美的時候就是落葉之前。」莫利教授要米奇不要太在意年齡,因為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狀態。教授認為,米奇應該要羨慕自己,畢竟現年78歲的他也曾年輕、感受過歲月的各種狀態,而米奇則尚未抵達教授的「明白」。

所以年老反而是一個值得被羨慕的事情。就像我過去到遊樂園總是要把最刺激的東西全部都玩一輪,可是現在我看著其他人玩,自己則更喜歡看遊行、賞煙火,走走商店街。我在不同階段都有不同感受事情的方式,這齣戲以實實在在的生活體悟一再地打動我。

金:我自己則是最喜歡戲的開頭,像是打屁般的對話。那日米奇在畢業典禮上偷偷溜走,老師叫住,說你要到哪去?「你怎麼不說一聲就偷偷溜走?」米奇說:「我不知道怎麼說再見。」接著那句台詞是什麼?

亮:「該走就走吧,就好像該尿就尿吧。」

金:就是這句話!你看這句子是兩個男生之間很扯淡、打屁一樣的對話,你幾乎不會多思考什麼,但是對我來說就是很大的話。該走就走,意味死亡、永別。這樣的事情經常在發生,但人總是不太會道別,甚至有些抗拒這件事情。但跟尿尿這件事情扯在一起,好像直接告訴你,這一切都是一種大自然的現象,像是落葉一樣,像是尿尿一樣,該怎麼樣就怎麼樣。「該」這個字又很棒,意味著一種必然,沒什麼好悲傷、高興、絕望。自然本該如此,所有人的生命都該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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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14堂星期二的課》演出劇照。(果陀劇場 提供)

Q:自2011年首演開始,到2025年的最終巡演,今年是面向這個舞台的告別,也是一次生命階段的轉場。你們想對「莫利」和「米奇」這兩個角色說些什麼?也想對觀眾留下什麼話?

金:我非常喜歡劇場裡的朝生暮死。舞台劇注定是有限的,這個演出今天我讓你看、明天就看不到,受時空限制的這個性質我一直很喜歡。若真還能說點什麼,我大概只能說:「這是一齣很好很好的戲。」我好想讓所有人知道,這真的是一齣這麼好的戲。

這劇本對我而言的高光時刻,是米奇的老婆到我床前唱了一首歌——故事片段是這樣的,那日米奇終於帶了妻子前來,我們初次相見,我說「你是個歌唱教練,可以為我唱首歌嗎?」這請求如此冒昧,她卻仍然唱了。舞台上只有我跟阿亮,米奇的老婆當然是沒有現身的,只有歌聲在場上縈繞。但剎時之間,我卻彷彿看得見什麼。米奇在一旁說我「他的身體僵硬的像個沙袋一樣,但我卻覺得他在跳舞。」既沉重又輕盈,那是頻死時刻彷彿與神同行的狀態。我覺得好像到那一刻,後面的戲都可以不要演了,後面那幾場就是看個老頭子在床上一動也不動、說著剩餘的台詞。可是你看前面歌聲與垂死之際的交融,哪個劇本可以寫得這麼好?以那樣魔幻寫實的方式譜出人與上帝的會面?

有些很可愛的小朋友曾私下告訴我們,他的家人在幾年前離世,他一直沒能面對這份死亡,把自己捆著,從沒掉過一滴眼淚。可是看完這齣戲,他終於允許自己落下眼淚。對我來說,這就是這個演出能夠帶來的光芒與救贖。我非常得意,自己帶來的並不是某種宗教能量,而是一齣這麼美好的戲,帶著傷感、寬容、諒解,與這麼多人相遇。

亮:我也覺得非常幸運,在這14年間跟金老師一起演了這個作品。實在沒想到,一晃眼就演了10幾年,應該是335場?老師的孩子在我們首演場第一年出生,到孩子都14歲了,等於說,這齣戲對老師來說也是另外一個小孩。這齣戲就只有我跟老師一起出演,我學到了太多,場上唯我二人,他沒有辦法教別人就把知道的通通教我。所以我說,真的非常幸運在這齣戲遇到金老師,跟他合作到現在,我學到不僅只是演技上的,更是看待事情生命的態度,以及生活的熱情,我都從他身上找回有點淡掉、快要忘掉的熱度,是我最大最大的收穫。

金:在劇中,這老頭從大學時代就教他的小朋友:「不知道怎樣講再見?這樣做,就是再見了。」兩人便擁抱,而後分手,16年間失去音訊,而後再次相遇,就是倒數的14次見面。那過程間,有好幾次老頭突然伸手說:「來來來,抱一下」,米奇都擺擺手,說不要。老頭問:「你很怕身體接觸是不是?一定是覺得我特別喜歡抱來抱去是不是?」但無論如何,米奇始終是害羞的、躲藏在謝絕擁抱的距離。到了最後一刻,老頭要上床、卻使不上力啦,仍是這個學生、米奇把他給抱上床,這一段的隱喻具體而微,他們仍然進行的一場擁抱——也是最後的道別。

倒是,有觀眾老說:希望劇中應該給大家看到一個正正式式的、米奇和教授的擁抱才對。偏偏,那幕就是生與死之際的交會,米奇把教授硬邦邦的身體抱上床啦,那麼那個觀眾期待的擁抱呢 ? 其實有,我們在台上很認真地做了。就是謝幕時,是我們自己安排的一個好玩的橋段,卸下角色,我們擁抱彼此。那個時刻,阿亮每次擁抱我的姿勢,都「非常阿亮」,非常的「不是米奇」(大笑)。他先伸手跟我致意,我還以微笑、還以擁抱。那個擁抱,我們在戲外發生,帶著一半的角色,又不全然仍是角色。而這即興的擁抱,放進戲中整體來看,仍很有意義,很美麗。

(延伸閱讀)

戲友酒友,共創紀錄的同台戰友 金士傑與卜學亮

金士傑

台灣知名演員,2014年憑著精湛演技入圍第51屆金馬獎最佳男配角,2015年獲得第6屆北京國際電影節最佳男配角獎,今年(2025)更入圍第1屆臺北戲劇獎最佳戲劇類男演員獎。不僅影視圈耕耘不輟,他同時也是劇場界的核心創作分子,獲賴聲川讚譽為:「台灣現代劇場的開拓者及代表人物」,多年來一直從事於舞台劇演員及編導工作。從教書、創作、演員到導演,他相信人生是為一段旅程而來,因此,他在觸類旁通的工作裡盡興而為,自由操控生活的腳步。他始終秉持著這個信念:「表演的母親是生活。」

卜學亮

台灣知名節目主持人、演員與歌手。曾獲:2000年、2001年、2019年台灣電視金鐘獎綜藝節目主持人獎;2024年台灣電視金鐘獎益智及實境節目主持人獎/第9屆金曲獎「最佳說唱唱片」獎 /《又一夜,他們說相聲》。影視及劇場演出經驗豐富,同時也擔任知名動畫《海底總動員》中文版配音。

本篇文章開放閱覽時間為 2025/07/02 ~ 2025/1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