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tefen眞正迷戀的是「故事」(story)
而不是「紀錄」(document),
他的生命本身是個高潮迭起的故事,
他的每張音樂製作背後,也都隱約有情節。
第一次見到Stefan Winter是在一九九七年倫敦,十一月,照例是冷風冷雨,一進屋,他很德國紳士那樣,闊步走來,用力握手,爲我脫下大衣。他的個子不高,卻有一雙異樣粗壯的大手,滿頭濃密剛硬的捲髮正從邊緣開始泛白。
紳士與瘋子
當時,Stefan才剛至薩丁尼亞(Sardinnia)一個偏遠村落完成傳統複調吟唱的錄音。這個近義大利小島上的村莊,被他形容得像是外太空的異邦奇城。居民們仍然維持著古風昔俗,音樂傳統也以口耳相傳的方式輾轉至今。
一問他接下來的計畫,他馬上雙眼燃亮,好像有一千支煙火在腦海中炸放:他要到巴黎妓院去錄一張現場音樂,想像德布西等騷人墨客在巴黎鬼混時的風光;要去哈瓦那酒館現場錄製一張古巴音樂,以「聲音電影」 (audio film)的概念,素描哈瓦那;接下來,準備製作一張直接明瞭的「探戈」練習曲,CD內頁會附上探戈舞步說明書;要把Gary Peacock、Paul Motion、 Masabumi Kikuchi三個頂尖爵士樂手找來,一起做一張Edith Piaf的專輯。將來,還想要到南非,下礦坑去錄一張手風琴音樂,因爲手風琴是煤礦工人最喜歡攜帶伴奏的樂器,它的大小恰好下得了礦坑口。喔,忘了提春天時就要到米蘭郊區的十七世紀別墅去完成薩堤 (Eric Satie)鋼琴作品的手風琴版。此外,他異想天開地企圖說服一個八十多歲的墨西哥樂手出來參與錄音,製作一張關於女畫家Frida Kahlo的唱片,唱片內頁要放她的畫。當然,這之間還要回威尼斯的聖馬可廣場去錄更多音樂……。
那時我心想,這個人是瘋了,上妓院下礦坑,但他的每一個點子聽起來都很原始、很燦爛,有時候幾近天眞衝動。就連馬勒和華格納這兩個常年被供奉於古典音樂大纛之下的德國作曲家,都被他以甘犯衆怒的全新概念,製作了後現代的「爵士樂」版本,卻意外贏得古典樂權威雜誌《留聲機》 (Gramophone)的高度推崇。
是Stefan這個人,在短短的兩年之內,締造Winter & Winter成爲近年來崛起最受人矚目的歐洲獨立廠牌。其不可預期性,令同行揣測,令觀衆興奮,它所呈現的方向橫跨多種音樂類型──現代爵士、前衛即興、少數民族音樂、古典音樂、酒館咖啡音樂,並且縱伸至每一種類型的尖端,所有的製作概念與包裝完全依恃 Stefan的個人喜好、品味、甚至夢想而誕生。
Winter & Winter因此可以說是相當個人化的一個 產物,它等於是Stefan Winter個人音樂背景的一個延伸。
廚師與製作人
說來令人詫異,但Stefan最早的志向並不是當製作人,而是當廚師。原因是從小就上音樂學校的他,對於學校的制式課程感到十分乏味。十八歲那年,偶然看了麗沙.明尼利主演的Caba-ret,被電影中所描述的榮光華景深深吸引。從此,他盤算著要有一個自己的“cab-aret”。基本上,cabaret這種特殊酒吧,呈現的是餐飮業和歌舞娛樂兩種專業的緊密結合。於是,他決定離開音樂學校,從頭學習烹飪與餐飮業。二十歲那年,他開了自己的餐廳。但沒多久, 他發現餐飮業已經無法滿足 他精神上的需求。
有一天,在一個朋友的車上發現一捲錄音帶,他隨手 一放,是Keith Jarrett早期的三重奏叫Somewhere Before,那是他與現代爵士的第一次接觸。這次接觸,改變了他的一生。
那天晚上,他因爲興奮而焦灼,開車到唱片行,把店裡所有和Keith Jarrett,Charlie Haden(貝斯手),Paul Motion(鼓手)三個樂手相關的二十多張唱片通通抱回家。並且,也在同一天晚上,他以和當初決定開一座cabaret的熱情衝動,斷然決定結束餐廳營業,轉而投入現代爵士。爲了預備自己成爲製作人,他進入科隆的音樂學院,學習作曲。
從JMT到Winter & Winter
二十七歲那年,Stefan創立他的第一個唱片公司JMT(Jazz Music Today)。十年來,發掘不少 爵士樂好手(如Uri Caine、Cassandra Wil-son、Steve Coleman),也促成許多精采錄音。
然而JMT由於和寶麗金的合作關係愈來愈密切,而產生內部矛盾,最後被購併。終於,在其十週年慶時, 寶麗金宣佈結束JMT。而同時,Stefan毫不猶豫地另起爐灶,Winter & Winter於焉而生。
關於生命中的幾次重大轉折,在旁人看來是不可思議的驚險,對Stefan而言卻彷彿是因緣際會的決定, 一旦下了決定,就義無反顧 ,把磚一塊塊從頭再砌起來 。至於其間的掙扎、艱辛, 他一字不提。
「相較於JMT,Winter & Winter更接近我全方位的理想。」Stefan說:「當我開始JMT時,一心只想集中力氣做當代爵士或新爵士,這個自我設限,使我完全排除其他類型的音樂。」他花了十年的時間才澈悟更大的自由。於是,Winter & Winter成爲一個充滿可能性的獨立廠牌,換句話說, Stefan打算要爲所欲爲,進行所有自己感興趣的計畫,「類型」已經不再是他的考慮,而有了上一次經驗,他更加謹愼地維護自己的自主權。
許多現場音作品,譬如《華格納與威尼斯》、《威尼 斯饗宴》、《探戈萬歲!》, 都刻意將環境聲音與音樂一併收錄下來(鼓掌、人語、杯觥交錯、遠處的敎堂鐘聲……),聽的時候,彷彿身歷 其境。他承認,必要時,他甚至保留瑕疵,使錄音聽起來更加逼眞生動。
這個「聲音電影」(audio film)的概念緣起於《威尼斯 饗宴》。有個朋友聽了錄音之後吿訴Stefan,那個音樂捕捉了威尼斯現場的氣氛,好像是電影《郵差》裡面的手法:故事裡,一個義大利小島上的郵差,拿著錄音機,把島上的風、雨、海浪、 漁民吆喝等等生活週遭的聲音錄下來,寄給他想念的詩人聶魯達,希望用聲音把他 帶回這座島嶼。
Stefan看了電影深受感動。於是接下來,在錄《探 戈萬歲》時,他心中就已經 有了淸楚的故事腳本:他想 要創造的是一個布宜諾斯艾 利斯的「聲音的畫像」。就像 是拍一部電影那樣,他希望 以音樂與聲音來勾勒出這座 城市的特殊性與情境,整張 CD的曲目編排都是別有用心。
後來,在製作《華格納與威尼斯》時,這個「聲音電影」的構想被執行得更徹底。他不僅錄下聖馬可廣場遠近週遭的聲音,也在CD內頁收輯華格納當年的隨筆書信,以及尼采對他的批評。換句話說,Stefan希望把我們帶回百年前的那個下午,華格納坐在聖馬可廣場,聽著自己的音樂被當地咖啡館的合奏團(Coffee House Orchestra)演出的光景和心情。
音樂獨立之必要
說穿了,Stefan眞正迷戀的是「故事」(story),而不 是「紀錄」(document),他 的生命本身是個高潮迭起的故事,他的每一張音樂製作背後,也都隱約有情節。
他之所以三番四次回到威尼斯去錄音,也正是因爲威尼斯本質上是個不落幕的大劇場,威尼斯有著說不完的故事。
「四百多年來,威尼斯最主要的功能就是娛樂,它是歐洲最輝煌的娛樂中心。這個地球上沒有任何一個城市像威尼斯這樣夜夜笙歌,宴會不斷;它不像紐約或東京,它不是個眞正的城市。」 Stefan是這樣看待威尼斯的。多少騷人墨客在此駐足,幽會,找樂子。華格納、 維瓦第等作曲家都曾是威尼斯的一景,所以,回到威尼斯錄這些人的音樂,是再自然不過的事。這也說明了,爲什麼威尼斯成爲Winter錄音的重鎭。
基本上,Stefan試圖以更接近生活的方式來看待歷史,他也以同樣的態度對待 古典音樂材料。比如,被許 多古典樂手敬如神明的巴赫,在Stefan眼裡只是那些每天下午坐在社交場所中娛 樂賓主的作曲家之一,「巴 赫或許是個天才,但他絕不 是神。」Stefan強調:「他的無伴奏大提琴組曲,根本 一開始就是爲娛樂而寫的, 不是爲敎堂而寫的,後來的 很多詮釋,對巴赫根本是嚴重的誤解。」於是,Stefan錄製的巴赫無伴奏大提琴, 狠狠地顚覆了以往所有的詮 釋。他以此作爲第一張專輯,宣吿Winter & Winter不同凡響的開始。
奇特、激進、美麗、毫不妥協、徹底的個人品味導向,Stefan Winter以Win-ter & Winter再一次證明「獨立」之必要。當獨立廠 牌眞正「獨立」的時候,當 「獨立」是爲了有所堅持的 時候,當那個堅持純粹是出 自熱情夢想,而不是去揣摩 市場需求,或追加銷售數字 的時候,那麼音樂,從孟克 到巴赫都可能再次聽起來宛 如第一次那麼新鮮。
文字|王曙芳 音樂文字工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