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tefan在迷宮一般的義大利高速公路上迷路了,從 機場轉了好幾個大圈才到 Briosco。爲什麼要這麼大費周章,跑來這個米蘭近郊 的小鎭上錄音呢?我很好奇。Stefan賣個關子,說:「你一會兒就知道了,那是 世界上絕無僅有的地方。」
車子在Giulini夫人的別墅前停下來,與其說是「別墅」,還不如說是「城堡」來 得恰當。高聳巨大的圓拱形木門,被實鐵牢牢框著,樣子根本就是電影裡中世紀的古堡。如果這時候,門一開, 有個巴洛克衣著的人帶著假髮走出來,我是一點也不奇怪。
Giulini的僕人幫我們開了門,來過此地不下二十次 的Stefan顯然跟大家都十分熟絡:「嘿,費德里哥, 我們這次住哪一間房呢?」 因爲別墅實在太大了,數十 個房間,每次看Ginlini夫人高興怎麼分配,就睡那兒。
那麼,Giulini夫人自己呢?謝天謝地,她並不住這兒。興致好的時候,她一星期多半只來一天,過一晚上。據說她是米蘭時裝界的名人,家財萬貫,別墅不少, 但脾氣古怪,難以捉摸。僕人們在她蒞臨當天總是沈默恐懼,把房間打掃得纖塵不染,還穿上白制服,戴上白手套,恭敬服侍。簡直像是 殖民地時代的遺老。
所以,雖然別墅的錄音條件很誘人,卻沒幾個人能夠登堂入室,Stefan Winter成了這裡唯一的常客。
錄音的大廳在東廂左邊入口。因爲常年不住人,石壁都泛著森冷的氣息,我們拾級而上,穿過恬靜的迴廊,走廊兩邊這時又出現緊閉的幾扇門,想是通往不同的廳房。這時,Stefan推開走道盡頭的兩扇灰門。
我走進偌大的廳中,驚懾不能言語,深怕一說話就會從這個美麗的夢境醒來。黃昏的餘光自三層樓高的十四扇綠框天窗折進廳裡,黑色的屋樑撐住粗厚木條搭建的屋頂,十七世紀的壁畫完好在一面牆上展開。從來不曉得褪色的粉紅色與綠色搭起來是這麼典雅。
與Stefan已經合作十年的錄音師Adrian早就把麥克風架好了。地上鋪了一層白布,以防止聲音的過度折射。德國人的敬業態度叫人不得不服氣,從音控室出來的每一條管線都被妥當安排,不至絆腳。錄音直接透過一台Tascam進行,在混音桌上當場mix成兩軌,錄進DAT。由於錄下來的音樂是以原音呈現,麥克風的選擇與擺置因此都扮演關鍵性因素。
晚上八點,這次錄音的主角Teodora終於帶著手風琴出現了。他就位之後, Adrian跪下來仔細傾聽他的手風琴聲音,調整麥克風的位置。試音進行了近兩小時,在大廳自然的空間效應之下,手風琴的聲音,表情分明、纖毫可辨,然而又如絲綢般溫暖含蓄。這種音響空間不可多得,不論是錄單一樂器獨奏,或精簡的三四人組室內樂重奏皆富神韻。
終於,我了解爲什麼Stefan要一次又一次帶著他的樂手,回到這裡。這座大廳有一種魔力,人一到了這裡自然就安靜下來,音樂總是能找到新的位置與養分。
唯一的麻煩是,冬天天冷,卻不能開暖爐,爲了避免雜音,Teodora錄音時常凍得十指發麻。
夜晚,Briosco大霧。別墅庭院深深,不見邊界,更像是一座沒有城垛的古堡。我懷疑,如果把耳朶貼在石牆上,是不是就會聽見四百多年的竊竊私語?
文字|王曙芳 音樂文字工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