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維爾致力於探索我們到目前為止仍了解不多的「當代」經驗。做一個「當代人」是怎麼一回事?寂寞而渺小、無助又可笑,皮膚、頭髮、手臂或臀部怎麼好像總是不太對勁,席維爾的受歡迎,意味著觀衆的認同,以及當代人的嘆息。
有「黑暗王子」之稱的尼克.席維爾(Nicky Silver),有著猶太裔的背景及胖胖的身材,年紀還不到四十歲,卻已是最受歡迎的當代劇作家之—。席維爾的父親是銀行家,家住美國賓州首府費城,加上紐約大學的學歷,感覺上好像很「主流」,而他的戲劇世界,則是個荒謬天堂:淋浴用的蓮蓬頭會因爲水壓不穩定而飛起來打死人;在空難中生還的媽媽,爲了打發兒子,還叫他去「和死屍玩一玩或什麼的」。在典型的席氏劇作裡,諷刺的話將已熟知的負面事實帶到極端,情感往往是誠實的,但對白又非常爆笑。
席維爾的劇中主角有兩大特色:一是他們都很有錢。在席維爾成名前,曾在紐約精品店「巴尼斯」賣襪子;席氏劇作中的人物,也都像是光顧「巴尼斯」、「古特曼」或「第五大道」百貨公司的有閒階級,或許剛剛繼承了一大筆遺產,或許是靠信託基金,他們生活無虞,是八〇年代名牌文化的忠實擁護者。第二,席維爾的主角們大多都想「當藝術家」或「拍電影」。事實上,八〇年代以來,美國教育體系每年製造了約三萬五千名、供過於求的藝術相關科系畢業生。崇拜明星的美國文化,加上電子器材的普及,又使這個怪現象更加發燒,其他閒閒沒事的人也都想拍片過癮。這些當代人喪失生活方向和焦慮不安的現象,就是席維爾顚覆理性、嘲弄禁忌的題材。喜劇愈爆笑,生命愈是殘酷悲哀,席維爾的戲劇就愈精采。
外表、愛情、性和食物
《食物鏈》The Food Chain(1994)的女主角阿曼達是厭食症候群的代表,她愛上了表情鬱卒的導演,又因爲愛人失蹤而急到什麼都嚥不下。超肥的奧圖(Otto)則是卡路里王國的國王,假如他站上磅秤,準會讓指針天旋地轉。被卡文.克萊內褲的男模特兒拋棄之後,奧圖吃個不停,卻還說要減肥把愛人贏回來。阿曼達又像是普普藝術家李奇斯坦(Roy Lichtenstein)所描繪的漫畫女主角,擔心自己不夠性感,懷疑自己是不是因爲太主動或太被動才嚇跑了男朋友。奧圖則是嘴裡塞滿了垃圾食物,對愛情需求迫切到不惜貶低自己,惹得觀衆哈哈大笑──直到他在劇終舉槍自盡,此時我們才體會到,《食物鏈》的主旨其實在於探索美國人對「外表、愛情、性和食物」的需求,以及人們爲滿足這些胃口所付出的代價。相同的主題,也曾經被普普藝術家檢驗過,例如羅伯.印第安那(Robert Indiana)的超大型標語畫作LOVE和EAT,有鮮艷奪目的色彩,但麻木與難以擊破的感覺也隨之而來。普普藝術就像一柄雙面刃,對於其所意指的美國文化,擺盪在批評與讚美間。
《穿裙子的肥男人》Fat Men in Skirts(1988)是席維爾較早的作品,劇情有點像赫胥黎的知名小說《美麗新世界》(1932):愛買名牌的媽媽與兒子漂流到小島上,以食人肉維生,後來回到文明世界,兒子仍不改野蠻習性,把爸爸媽媽都吃了。不同的是,赫胥黎是老一輩的知識分子,認爲科技文明將帶來「複製人」等現象,徹底摧毀人的價値與尊嚴,所以著書立作來大聲疾呼,希望以極端的虛構情境喚起讀者的覺醒。因此,《美麗新世界》中的野人,被迫在病態與瘋狂間作一選擇。身爲世紀末的作家,席維爾顯然「酷」多了:科技文明未必就不好,整容失敗才是現代人最大的困擾:割壞了的雙眼皮,眼皮一高一低的,低的那邊一直垂下來,眞煩!席氏的小人物們自己都問題多多,更別說要盡什麼社會義務了,但是席維爾同情他們,也經常提供一點小小的啓示。例如在《穿》劇中,患有精神病的兒子最後承認犯錯,並體會到愛和傷害的差異; 在《奢望的邊界》Fit to be Tied(1996)裡,媽媽最後將愛人讓給兒子,以盡一點之前沒做到的、做母親的責任。
天使翼與恐龍骨
席維爾以扭曲的感性、輕淡描寫的手法、以及把極端和平凡連接在一起的天分,建立他個人的風格。他對於人的偏見來自於當代劇作家歐頓(Joe Orton),政治觀與笑料的對比則比較像達瑞(Chris Durang)及較早的威爾德(Thornton Wilder)。而紐約的美術館文化、那些人滿爲患的大型回顧展,也成爲席維爾劇中瘋狂對白的來源,和席氏反覆挖苦的對象。在《困惑的一生》裡,奇普稱讚他太太的胸部像「莫內的蘋果」,不過,以畫蘋果聞名的應該是塞尙吧!《食物鏈》中的奧圖,還誇張地說自己的母親躺在病床上,手腳垂懸,活像個寇德(A. Calder)的動態雕塑。幸好,席維爾的舞台場景通常都蠻優雅漂亮的,席維爾也常參與自己作品的製作,相信他也大有功勞。舉例來說,在大衛.沃仁(David Warren)導演的《奢望的邊界》裡,裝扮成天使的波依有銀白色的翅膀,介於男孩與男人之間,波依的形象是西方文化中「自戀美少男」的當代版。此外,在《翼手龍》Pterodactyls(1993)一劇中,患有愛滋病的塔德在後院發現了恐龍骨,並在舞台上逐漸拼湊出一具十五英尺長、七英尺高、大頭、齒尖的恐龍王骨架,成爲在視覺上令人震撼的舞台道具。
如果說《翼手龍》中的恐龍比喻著功能失常的家庭,其家庭成員則像是崩潰瓦解中的社會裡的代表物種:媽媽揮霍無度又酗酒、爸爸好色、女兒壓抑記憶。表面上,爸爸是董事長,大街旁的住宅既時髦又美麗;「我得了愛滋病」、「我們吃歐式自助餐吧!」,透過子與母的對話,又點出劇中人的困境與逃避心態:並不是感情出了問題,而是不適生存的,終究會被淘汰。到了劇末,女兒在婚禮當天自殺,爸爸被解雇,家庭全軍覆沒之際,落地窗外下起了皚皚白雪,喑喻冰河時期的來臨,也回應著劇初恐龍絕跡的故事,《翼》劇可說是席維爾最有警世意味、也是最受肯定的一齣戲。
寫荒謬劇的當代劇作家雖然不在少數,能夠像席維爾這樣營造深刻感覺的卻不多。對於第三世界國家的人而言,美國就像是一個「美麗新世界」,科技和名牌文化不曉得要把人性帶到那裡去?胖嘟嘟的也很可愛,爲什麼—定要減肥?看起來歪一邊的白襯衫定價上千美元,到底要賣給誰?對於這些問題,席維爾無意提供圓滿的答案;但是,透過自己的親身體驗,席維爾致力於探索我們到目前爲止仍了解不多的「當代」經驗。做一個「當代人」是怎麼一回事?寂寞而渺小、無助又可笑,皮膚、頭髮、手臂或臀部怎麼好像總是不太對勁,席維爾的受歡迎,意味著觀衆的認同,以及當代人的嘆息。
文字|林宜靜 藝術工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