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光演出時遇見以前教過的老學生,真是老學生,從清華中文系畢業30多年了,而她竟記得當年我曾帶她們到台北的劇場看京劇!
這是作為老師最欣慰的一刻!
我應該是第一個在大學開「當代戲曲」課程的老師。提起戲曲,一般就只是關漢卿、湯顯祖、洪昇、孔尚任,沒人意識到還有「活著的人」在編戲曲。大學有「現代文學」課,包括小說、散文、詩,也有現代戲劇,但從沒有現當代戲曲。我開這門課,當然不能只讀文本,每次上課都抱著10幾捲錄影帶當教材。其實它們是同一部戲,但因我並非全播,而是精挑片段,技術上就要先拷貝10來份,各自找出不同的起始點,上課時依序按編號播放講解,所以這些戲我反覆看過近百遍,爛熟爛熟,但「現場」仍是無可取代。1993年中國京劇院首次來台,名角大師雲集,怎能不帶學生親臨現場?那是沒有高鐵的時代,從新竹到台北是一段「旅程」,記得我好像還幫學生辦了保險,戲碼呢,當然精挑細選。
挑戲必須穩準狠,這是學生第一次進劇場,萬一不喜歡就沒第二次了。忍痛放棄《龍鳳呈祥》、《群借華》、《鳳還巢》、《霸王別姬》、《失空斬》,認準故事新鮮動人、表演可觀的《春草闖堂》與《楊門女將》,事後證明我沒選錯,學生喜歡得不得了。
看完戲,我們持續討論,學生都很興奮,而我的情緒較複雜,我比年輕人多一層蒼涼感慨。
《楊門女將》拍攝時演員都才20出頭,看了近百遍的我,印在腦海中的是他們的青春容顏,而在台北劇場親眼見到的穆桂英和佘老太君,都已超過60歲,看戲時情緒激盪,這40年辰光是誰偷走的?值得慶幸的是居然仍是原班人馬,我一一在腦海中把他們的前後段人生相互比對,只是演到最後,採藥老人出場,一看字幕,怎麼不是畢英琦?錄影帶裡的畢英琦呢?我焦急慌亂了多日,打聽到結果,原來他30多歲就已病逝。得知的當下,我止不住爆哭,對方問:「妳認識他?」我怎會認識他?但他的採藥老人陪伴我半生。
這層感慨,我沒對年輕的學生說,而我沒說的還有另一層,這麼好看的戲竟都是在極端不自由、思想受箝制的時代編出來的。
我們都說政治不該干預創作,創作應享有全然的自由,我們說這是天理,但有天理嗎?因此我特別尊敬在被監控的狀態下端出好戲的創作者。本篇先從《楊門女將》說起。
《楊門女將》原本是揚州戲,范鈞宏改編為京劇,楊家為遠在邊關的宗保慶壽,卻傳來宗保中埋伏身亡噩耗。一開場就大逆轉大對比,壽堂變靈堂,接著寡婦出征,百歲老太君掛帥。後半到邊關,揚州戲以戰略武打為主,但隨著得勝,逐漸失去了悲劇氣氛。京劇卻掌握宗保死亡的情緒主軸,隨著馬夫、白龍馬相繼出場,和宗保相關的人事物逐一浮現,到了採藥老人引路尋到棧道衝到最高點,形成最後的大高潮。
但,首演時並沒有採藥老人。
我看到首演節目單,演員表並無此角,劇情簡介是說「老馬識途,發現宗保遺詩,尋到棧道」。
資料上說,首演結束,大家都很興奮,等著領導上台握手獎勵。沒想到領導邊握手邊說:「應該走群眾路線,才能打敗敵人。」
我想,編劇范鈞宏和整個劇組當晚一定徹夜未眠——群眾路線?
我常想,如果換做我是編劇,當下會怎樣?質疑?辯解?指責領導干預?
范鈞宏當然不敢,恐怕連抱怨都不敢,連夜苦思,竟然想出採藥老人。老人曾為宗保引路,可惜宗保遭暗算身亡,而今見到穆桂英,心情激動,顫顫巍巍再度引路,這才能直搗賊穴。但若只是劇本的修改還不是最精采,更高明的是導演指定言派老生畢英琦來演。言派唱腔拗折宛轉,最適合衰弱老人,全劇一路激昂慷慨、悲壯豪邁,最後忽然出現幽峭之音,以柔弱之姿掉尾一振,藉反差形成最高潮,領導的政策要求,竟逼出了藝術新境界。這戲原本有兩位老生,宋王是譚派,譚派原就適合王帽,機智善辯的寇準是馬派,最後再來一個衰頹的言派,三老生三種個性,編導演抓緊京劇流派特質,文本結合表演,創出經典。現在的觀眾來看這戲,演到快終場前,莫不引頸期盼全劇「最後一位角兒」登場。台下觀眾鼓掌叫好甚至跟著哼唱時,這位領導早就被歷史遺忘,沒人感受被干預監控的陰影,沒人想到「群眾路線,人民的功勞」,這是藝術的成功。
刀架在脖頸上創作的年代,文藝界如同一片烈火灼傷的焦土,而傑出藝術家卻能在焦土上栽種出鮮花,創作,令人敬畏。
但也未必每部創作都能在主題、劇本、表演之間得到完美平衡,下期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