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伯豪之於台灣劇場,應是一種嶄新的存在。
以近期兩齣代表作為例:在阮劇團的《鬼地方》,他是音樂設計及出演者,並不被歸類於演員,也不受限於僅僅是音樂演奏者的角色。而在何曉玫舞團的《林投姐,妳叫什麼名字?》,他所扮演的說書人,且唱且說,同時擔任引路人的角色。
曾伯豪與劇場的關係經常如此,不被任何符號定義,不被任何概念束縛,他用自身的能力自由地成為各種故事的線索,流動於期間。
音樂像是他的本能,卻不是他唯一的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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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北 PLAYground空總劇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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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北 西門紅樓
無法輕易給予標籤的藝術家
曾伯豪很難被定義。或許,他也不是很在乎自己怎麼被定義。
高中組樂團唱歌,而後就讀臺南藝術大學、轉進材質創作與設計系,看似與音樂漸行漸遠,然而,期間向周定邦先生學習台灣唸歌,又像是重新被打開一扇音樂的大門。而後,他進入北藝大藝術跨域研究所以後正式與各種劇團合作,以音樂家的身分成為表演中的一種聲音、或以聲音成為其中一位演員。
如此經歷,成就他多元的藝術養分,放在哪裡都能突顯特色。
近期,曾伯豪與阮劇團合作的《鬼地方》便是一例,擔任作品中的音樂設計及樂手,卻不僅只是演奏樂音之人,過程中他以清脆的鈴鐺暗示禁忌敏感詞彙的出場,劇末,在彰顯陰陽交界的結尾之處,曾伯豪以招魂的長竹插入他改造的月琴上,哭聲、琴聲、竹子反覆摩擦的嘎嘎聲響,竹影、人影交疊如鬼魅。震撼人心。
今年9月,即將在西門紅樓登場的《林投姐,妳叫什麼名字?》亦然。擔任場上的說書上,他以歌聲串連這部沉浸式作品的故事線。聲音魅力固然重要,然而有些隱藏在歌曲中的線索也安置其中,例如前期歌曲的尾韻「ai」作結、曲終之際則歸於「i」韻收起,具體而微地象徵這個民間傳說的核心——所謂疑問,從「愛」而起,最終祈願,能抵達平靜的尾韻。
他是音樂家,也是藝術的實踐者。即便才三十出頭,聲音卻有一種世故的蒼茫與穿透能力。
好像他的生命歷程是一把直直射出的箭,瞄準哪裡早已確定。
但回頭來看,根本不是如此,曾伯豪的許多精力,甚至不能說是無心插柳,且多只是誤打誤撞,卻沒想到撞出了他對這塊土地的執著,以及對多種音樂的感受能力。

藝術之前,我們先談談生存
所謂的「誤打誤撞」,不是玩笑話。
曾伯豪聊起自己年幼學習國樂的歷程,是這樣的:「小時候回家跟爸爸說演出要買笛子,笛子一次要把好幾隻非常貴,我爸隔天就說:『阿公說你有氣喘,不可以吹笛。』他問我二胡多少?我說大概兩千五,他點點頭,說好,要我改學二胡。」
他笑著說,長大後才知道,那是大人要省錢,向孩子說的謊。無論如何,曾伯豪因此成了學二胡長大的人。
後來的諸多決定,也多少都與生存有關。
例如,曾伯豪後來之所以考取設計相關產業,是高中翻閱雜誌,提到「設計相關的科系,是打造未來的前景」,無關理想抱負,先考慮的是成年後生存難易度。大學期間也是,曾伯豪的打工就從早排到晚。清早會去白場拉二胡,上課完以後又去便利商店打工,買宵夜的時候還會幫滷味阿姨切個菜。
生存的重量,可能是包袱,也可能是沃土。
所以,後來的他,以音樂講述台灣故事,應也是一種「生存」的選擇,只是這一次的抉擇不僅是經濟的重擔,而是關乎人與土地的羈絆,是一道:「我到底想要成為什麼人?」的命題。

台灣的聲音在哪裡
在迷惘之際,我們是不是都曾經渴望成為另一種人呢?
2014年,三一八運動期間,長年學習二胡的曾伯豪,因那段敏感而多風浪的各種兩岸對立言論,使他重新思考自己與該樂器之間的關係。
他說:「當時的氣氛,很容易讓我對一切是非對錯都產生二元化的定義。所以,我當時甚至開始反省,作為一個台灣人,我竟然還是在拉中國樂器?」
雖然說,他後來當然會明白這樣的二元分野是有問題的,但當時的情緒,無意推了曾伯豪一把,將他推到唸歌的世界。
經由老師的引介,曾伯豪向台灣說唱藝術工作室藝術總監周定邦,學習唸歌。他回憶當時學習的過程,簡直是一種入魔,「情緒非常複雜,一開始可能帶著某種世俗的慾望——覺得這門藝術好酷好帥,每往前靠近一點都會多被震撼一些。怎麼會有一種源自台灣的音樂,可雅可俗,能夠將臺語文的美感走得那麼淋漓盡致?」
幾乎就是在那個時候,高雄出身、台南長大的曾伯豪同時想起,原先家人彼此之間說的都是自然的台語,但是「到了我唸國中以後,大家像是說好的一樣,開始對彼此都只說華語。」他想起父親曾經沉迷過霹靂布袋戲,想起自己有一個唱歌仔戲的乾阿姨米雪(藝名)、年幼時自己曾經聽她唱過無數曲調。
「那種感覺就像是……我過往被連根拔起的記憶,透過唸歌,讓我一點一點想起,並且開始更加理解臺語文。」
一個初經歷運動洗禮的青年,如在新的音樂形式中重生,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冒險與嘗試,以初生之犢的心,透過唸歌的說唱形式,舉辦了3場短篇作品發表會,試圖重新演繹台灣日治前期最大的抗日組織「噍吧哖事件」。
如今看來,此舉不僅只是他對音樂藝術的試探,也是他對於台灣土地的回應。
以台灣的音樂,訴說台灣的歷史,曾伯豪當時的迫切太過用力,想以音樂去回應曾有過的殖民暴力,似乎渴望透過這樣的方式,找到「作為台灣人的聲音」。
可是,台灣人的聲音是什麼?

混種的台灣,米克斯的我們
真正讓他再次停下來,不致走向徹底二元分裂的,不是另一種藝術的刺激,而是人。
曾伯豪分享,大學期間,吃滷味吃到熟識的阿姨,是一位來自中國的外籍配偶。曾伯豪說:「阿姨跟我很好,幾乎把我當親兒子,我常過去跟她聊天、看她忙不過來的時候就幫忙切菜。」
他形容那位阿姨並不反中,也常常分享自己多討厭民進黨,「可是,愈是跟她相處,我愈覺得她不是只是一個中國人,而是一個人。台灣到處都是這樣不同的人,像是那個阿姨說著四川口音的華語,有些人說著客語,有些人說的是原住民族語。台灣的我們很熟悉這樣多語並進的狀況,所以,臺語文真的能涵蓋台灣的一切嗎?」
多樣的人,孕育出多樣的台灣,從而誕生出想法多元的他。
曾伯豪近一步說道,大學期間,南藝大校園風氣開闊共融,他說:「我的老師當時也會跟我們說,如果想製作鐵焊的藝術品,就去找鐵工廠;想去做舞蹈,就去找舞者。想做什麼藝術,就走向那裡敲門。我是這樣被教育長大的,所以從來不覺得藝術中的『跨域』是要被強調的。」然而,他是如此後知後覺的發現,語言上的跨域,也莫過如此。從這個語言文法到另一種語言,也應該是一種具備包容與尊重流動的交換,而不是主權的宣示。
他形容:「住在台灣,我們註定就是米克斯(mix),必須是一種混種,讓所有人都可以找到他想成為的樣子,並且知道自己想一起活在島上那就好了。」
他也應該如此。曾伯豪說,幾乎是要等到明白此理以後,他才不嚮往「成為別人」,而開始能專注在自己的混種體質,多種語言匯流的這個身體,就是他真正的樣子。
不必成為別人,而是明白,自己願意成為這樣的台灣人。這也是何以,此刻的曾伯豪,能在劇場中展現他獨樹一格的音樂魅力。
(本文出自OPENTIX兩廳院文化生活)
曾伯豪
臺北藝術大學藝術跨域研究所畢。從小學習中國音樂,高中時歷經西洋搖滾樂衝擊,而後師承周定邦先生學習台灣唸歌。2012年與友人創立「迷宮迴廊」樂團,2013年參與「小嫩豬」樂團。2014年創立「鬼講堂」,與表演者吳宗恩、戴開成共創改編噍吧哖事件。2018年於臺北和鳴南樂社學習南管。近年常參與劇場與聲音相關創作,曾與各國藝術家如Kitt Johnson(丹麥)、坂本弘道、內橋和久、千野秀一、李世揚、李慈湄、黃思農等合作或即興音樂交流。近來在音樂間流浪以及嘗試理解何謂「在當場」,除鬼講堂計畫試圖理解抗日事件中的多重敘事問題及背後社會成因外,音樂作品則與社會議題及個人情感相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