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速度」與「張力」在葛濟夫的音樂中呈現高度獨特的藝術性,在音樂詮釋上大師極注重「速度的性格特徵」與速度在時代風格中所顯現的不同語言特質,而大師生活中的速度與張力更只能用比超人還要超人來形容,他所肩挑的不僅只是對全劇院的承諾、文化的傳承與交流,還關係著俄國的命運。
葛濟夫不僅僅是跨世紀古典音樂的超級巨星,在俄羅斯,葛濟夫是成功、理想、希望與奇蹟的代名詞。從擁戴葛濟夫接掌成立新帝國劇院──聯合文化上常對立的古都聖彼得堡的「馬林斯基劇院」與首都莫斯科的「大劇院」(波修瓦),甚有政界名人在今年東京世界盃足球賽新聞轉播中稱言,若由葛濟夫帶領俄羅斯國家足球隊,即不至於在八強晉級賽失利之云云,足見其在俄國地位之舉足輕重。蘇聯解體,戈巴契夫個人簽署允許共和國獨立,然所有蘇聯時期的外債卻由俄羅斯單獨承擔,俄羅斯政府國庫窘境可見一斑;再加上二十世紀末全球經濟低氣壓徘徊不去,馬林斯基劇院在葛濟夫領導下全然不受影響,保持年度首演芭蕾舞劇以及至少三部歌劇製作的高度工作量。
葛濟夫的「首演之夜」永遠是全聖彼得堡的焦點盛事,因其絲毫不含糊,大手筆延聘高專業水準之國際製作群,加上全劇院精華,是血汗與心力交織的成果展現;其演出門票公定價最高額為美金一百至一百五十美金,以俄國的收入水準,卻仍能賣到一票難求。
政治色彩?他們從不坐等政府補助
此次大師訪台,傳媒津津樂道的,卻是影射葛濟夫的政治色彩,為音樂家平添許多奇異花絮,建宣傳奇功;但在俄國音樂界,這種為葛濟夫宣傳的方式卻從未出現,因為葛濟夫的馬林斯基劇院與泰米卡諾夫所帶領的聖彼得堡愛樂乃是全俄國人的驕傲,與政治刻意的拉攏關係乃屬畫蛇添足。尤以馬林斯基劇院,是各國元首訪俄,俄國總統必安排之重要行程點;為此劇院往往必須更換劇目與排練計畫,全劇院為此加倍付出全無怨言,並保證呈現最亮麗的演出;而泰米卡諾夫與葛濟夫兩位大師,皆透支個人生命為維持俄國文化的光榮與傳承,甚且包括維繫團員以及劇院數千名藝術家的工作權、以及生計而卯足全力,他們從不坐等政府補助,在俄國人的心目中,這兩位大師只有超乎於政治,哪裡還需要政治的哄抬?
葛濟夫曾在數年前一次訪問中提及:「我不需俄國政府任何一盧布!」但是葛濟夫在藝術成就上的、文化上的,經濟上的、國際文化交流上的……這些無形的影響力與成就加上有形的來自國內外大大小小數不清的獎項、榮譽頭銜,在在都已經使葛濟夫成為俄國最重要的的代表人物之一。筆者曾經問大師的胞姊,拉麗莎‧葛濟華(Larissa Gergieva,世界上著名的聲樂伴奏家,俄羅斯聲樂權威),葛濟夫大師的成功關鍵所在,她說:「除了他藝術上的成就,從年輕時候起,葛濟夫就能洞悉自己未來十年的藍圖,並加以實現,這是非常少人能有的特質。」
馬林斯基劇院:為俄國歌劇立碑
位於帝俄時期首都聖彼得堡的馬林斯基劇院除了首演無數俄羅斯作曲家名作,包括交響樂、歌劇、舞劇之外,白遼士、華格納和馬勒都曾親臨劇院,威爾第甚至為此劇院譜寫歌劇《命運之力》。在蘇聯時期歌劇院改名基洛夫劇院直至一九九二年還名「馬林斯基劇院」(但國外演出仍保留基洛夫一名)。泰米卡諾夫在任期中為劇院創造了成功的劇目如:《黑桃皇后》Queen of Spade、《奧涅金》Evgeny Onegin、《戰爭與和平》War and Peace等等,為劇院立下高專業的基石;葛濟夫接棒後,他除了承續劇院的偉大傳統外,以獨到的眼光經營劇院,側重國際交流,邀請了包括指揮家朱里尼、蕭提來指揮聖彼得愛樂、聲樂家多明哥、加卡米尼、鋼琴家布蘭德爾……等等;也邀請到如當代作曲家譚盾的《水之馬太受難曲》在俄羅斯首演、慕提與史卡拉歌劇院、葛提與英國皇家愛樂交響樂團、艾森巴赫與北德廣播交響樂團參與其白夜音樂節之外,並曾邀請英國國家歌劇院、阿巴多與柏林愛樂來劇院演出。
葛濟夫傾全力聘請國外著名華格納、羅西尼等歌劇權威來指導(coach)劇院歌手,並在劇院內成立培訓少數頂級年輕歌手的機構(academy),並拓展歌劇劇目,從菩賽爾(Purcell)的Dido and Aeneas 、華格納的《指環》到古拜篤麗娜(Gubaidulina)與譚盾等當代作曲家的受難曲……,二○○一年英皇太后百歲誕辰,英國皇家科芬園劇院以基洛夫劇院的威爾第系列歌劇以及芭蕾巡演為其祝壽。十多年耐力與堅持,葛濟夫做到「馬林斯基」不再只是芭蕾的代名詞,更在唱片史上為俄國歌劇(註1)立碑,真正成為當今世界上最著名的歌劇院之一。
速度的性格特徵
以「鐵腕」二字形容葛濟夫的統馭風格差可擬之但不盡然,全世界的藝術家都不可能用「法規」加以約束,但數千人的劇院,近中遠程同時進行的多「範疇」、交錯國內外不同頻率的計畫,若無基本原則、無明快決策,斷無法進行,更無法服眾。
「速度」與「張力」在葛濟夫的音樂中呈現高度獨特的藝術性,在音樂詮釋上大師極注重「速度的性格特徵」與速度在時代風格中所顯現的不同語言特質,他具有能夠做到自由進出瞬息變化的精采詮釋,毫無痕跡地營造無法察覺或絕不外露的張力與其無限延展的巨大張力之對比,這是葛濟夫音樂舞台上最大魅力所在。大師生活中的速度與張力更只能用比超人還要超人來形容,我們在劇院工作的人深深體會那種辛苦與超限,實不忍卒睹!因而筆者希望能傳達讓愛樂者了解的,是葛濟夫在劇院中的巨人形象與巨人重擔,他所肩挑的不僅只是對全劇院的承諾、文化的傳承與交流,還關係著俄國的命運。誠如俄國總統普亭(Vladimir Putin)親言,我將隨著任期的結束消失群眾間,但葛濟夫的名字卻將永存人心。
靠在巨人的肩膀
葛濟夫的巨人形象建立在其豐盈的藝術成就上,也在他對劇院的「保證」;他的團員完全專任,無須兼職找第二份薪水;他尊重國家的制度,但若出現極高天分的優異年輕男聲樂家,他也會向政府申請免其兵役。葛濟夫帶團賞罰分明,他所考慮的是保證團員的生活無虞,而非汰換新手機(註2)。有這樣的音樂總監基洛夫劇院上上下下對他豈只是尊敬、佩服?他們對葛濟夫是「完全的效忠」,再累也願意在他領導下同為劇院的未來與榮譽並肩奮戰(註3)。全體藝術家(註4)全力付出繫於一基本信念──馬林斯基劇院中付出最多、為劇院無怨無悔透支生命的是Maestro本人,音樂總監葛濟夫。
文字|倪婉瑜 俄國國立聖彼得堡音樂院指揮博士
側寫葛濟夫台灣行
倪婉瑜(俄國國立聖彼得堡音樂院指揮博士)
馬林斯基劇院有近四個編制的樂團,此次訪台的是最佳的A團團員,從馬林斯基劇院同時間在全世界各地有至少兩個以上的演出,並同時培養優秀的年輕音樂新血輪的角度來看,大師非常重視此次台灣之行,可見一斑。
今晚的曲目不在今天排練乃屬正常
筆者之所以熱愛俄國音樂家乃因其無論貧富,工作時必是全力以赴,團員在飛機上充滿音樂與幽默,演出完聽到的不是去哪裡吃飯,而是討論今晚演出的速度……這也是葛濟夫所錘鍊出的樂團精神。在遴選團員時,葛濟夫明白自己身為伯樂,了解並善用千里馬所有音樂與體能的每一分可能,長期並全方位地訓練樂團;試想,甫自美國長途越洋飛行回到聖彼得堡,剛出過唱片《伊茲拉美》,非為迫在眉睫的音樂會曲目卻重練重排,不須更改「放在口袋裡」經年累月錘鍊出實力的曲目,樂團無法「正常運作」,這種正常運作所指的是,今晚演出的曲目不在今天排練計畫乃屬正常。
例如此次台灣行,葛濟夫了解團員經長時間飛行(註5)、氣溫劇烈差異(註6),以及團員無法立刻適應的溼度,大師決定,音樂會前根據國家音樂廳的音響做調適性的排練,除了記者會之外毫無其他訪問行程,因其需要適度的休息,當晚才能以最佳的精神體力帶領樂團展現專業樂團的藝術水準,全心投入在音樂中發光,而非僅制式化的訓練表演。
與中國傳統遙遠呼應
出生於莫斯科的葛濟夫,其祖國是位於高加索山區風光秀麗、民風淳樸的阿塞席亞共和國,因此儘管創建出如帝國般的成就,大師本人是極為謙遜、極為樸實;他的舉止更與許多中國傳統相呼應:他勤懇、至孝、敬師如父、勇敢堅毅,他更具有集廣博的大智慧。此次台灣行,讓葛濟夫印象最深刻的是台灣的愛樂者中有相當多的年輕人、學生,大師指出,這是今世罕見現象,彌足珍貴,顯示了音樂在台灣的希望。
一次排練前在「鼎泰豐」用餐,葛濟夫直呼「太好吃了!」,接著就問「音樂會完還開著嗎?能不能容納下所有的團員?」他也極為關心台灣的古典音樂動態,詢問有哪些著名的樂團曾經造訪、想了解他的唱片在台灣的市場反應、大嘆無緣一遊台灣的自然山水。熱愛文化藝術卻不偏好古董的葛濟夫在兩位好友盛情招待下,匆訪故宮,遊後讚不絕口,他說:「巨大的震撼,數千年前的出土文物得以被保存下來,當時文物因對先人的感恩與尊敬而入土,這是文化經歲月累積的成果,這些文物若留在世上經戰爭的摧殘也許早就毀滅了。歷來改朝換代,多少政權傾軋,以宏觀的角度來看,權力的戰爭顯得如此短暫愚昧,而事實證明唯有文化才是源遠流長、亙久存在的。但是,我們是否也應置己入死地,而使後起之新生世代能在此基石上重現文化光彩?」大師言畢,語重心長地表示這將是他今後深思的課題之一。從生活中的點滴獲致對文化與專業的深刻啟發,如此淵博,「大師」之名當之無愧!
此次拜主辦單位負責人牛效華極力安排,台灣愛樂者總算幸親炙葛濟夫的柴可夫斯基音樂節;其中還包括葛濟夫至少超過六年未列入聖彼得堡樂季音樂會曲目的《悲愴》第四樂章,筆者旅俄九年來亦從未聽過葛濟夫演出柴氏三大,台灣樂友耳福不淺!
筆者願台灣愛樂者有機會聽到葛濟夫《幻想交響曲》、《春之祭》、《火鳥》、《牧神的午後》、《迪爾的惡作劇》Till Eulenspiegel等作品的現場演出、再願馬林斯基劇院芭蕾與歌劇院能成行來台、演出成功!
記憶穆辛與葛濟夫
葛辛是葛濟夫的恩師,筆者有幸成為穆辛教授最後一位博士班弟子,不料卻在畢業前三個月辭世!在穆辛教授的告別式上,葛濟夫帶領基洛夫劇院管弦樂團,含淚指揮「悲愴」交響曲第四樂章,向恩師告別……。
倪婉瑜(俄國國立聖彼得堡音樂院指揮博士)
穆辛一生作育英才,對俄國樂壇貢獻良多,他的四大弟子皆為當今赫赫有名之指揮大師,除了葛濟夫(Valery Gergiev,馬林斯基據院音樂總監),還有泰米卡諾夫(Yuri Temirkanov,聖彼得堡愛樂總監)、辛奈斯基(Vasily Sinaiisky 俄羅斯國家交響樂團前任常任指揮)、以及車努軒科(V. Chernushenko俄國國立聖彼得堡音樂院院長)。
一九九三年十二月底在聖彼得堡的愛樂大廳,穆辛(Prof. Ilya Musin)的四大弟子與恩師同台慶祝指揮宗師九十大壽的音樂會上,筆者第一次驚豔於葛濟夫獨特的指揮藝術──華格納的《唐懷瑟》序曲。
爾後筆者得到當時在莫斯科音樂院的指導教授辛奈斯基(Vasily Sinaiisky)的同意,定期到聖彼得堡旁聽穆辛教授的課。一年半後,辛奈斯基指示並推薦我考穆辛教授的班,並於兩年後成為穆辛教授最後一位博士班弟子。聖彼得堡音樂院交響樂歌劇指揮系的學生具有出入所有聖彼得堡愛樂排練與音樂會的許可證,但這並不包括馬林斯基劇院;所幸學生票價並不高,飽饗所有葛濟夫的演出,包括其一九九四年林姆斯基‧高沙可夫音樂節,與連續九年的白夜音樂節,獲益良多。
穆辛大師培養弟子如何透過指揮手勢、呼吸、眼神……全心全力嚴格詮釋音樂名聞於世;其中對柴可夫斯基第四、五、六號交響曲詮釋要求巨細靡遺,因之此三首交響曲對所有穆辛的學生而言,意義非比尋常,奉「悲愴」為聖典,決不輕易出手。葛濟夫贏得卡拉揚指揮大賽之後,柏林愛樂轉達卡拉揚之意,希望葛濟夫在獲獎音樂會上指揮舒曼第四號交響曲;時年僅二十四的葛濟夫語出驚人:「呈大師厚愛,我只希望演出柴可夫斯基《悲愴》交響曲,而非舒曼第四號,為此我不惜終身不指揮柏林愛樂!」此交響曲之意義深遠,昭然如水落石出。
穆辛大師指導筆者以《悲愴》作為博士班畢業音樂會的主曲目,卻在我畢業前三個月辭世!在穆辛大師任教近七十載的聖彼得堡音樂院葛拉祖諾夫音樂廳(Glazunov Hall)穆辛教授的告別式上,葛濟夫帶領基洛夫劇院管弦樂團,含淚指揮「悲愴」交響曲第四樂章,向恩師告別。
註:
1.葛濟夫所首演或重演的歌劇包括:浦羅柯菲夫的《火天使》、《沙皇的新娘》、《馬捷巴》、《賭徒》、《海神沙德科》……等等。
2.葛濟夫手上的是一個舊型的N牌手機,彩殼斑駁
3.在白夜音樂節或是有錄音計畫時,超時排練司空見慣,曾有銅管音樂家一天練習超過九小時,遑論其他團員!這管弦樂團團員付出的心血絕對是創紀錄的。
4.俄國的樂團團員被稱為“muzikant”(musician),不僅僅是一種對他們專業的尊重,並且團員多已經擁有國家(祖國)藝術家(na’rodnii artist)或其他國家機構、文化機構所頒發的獎章。
5.出發到降落經過二十四小時,雖言包機直飛,仍需這許時間。
6.出發當時聖彼得堡已經下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