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隊在巨大沙山溝壑間危顫緩慢上下爬行,嚮導透過無線電提醒車間的距離和前方路況。…車子輪番陷入流沙,下車推車上車下車……反覆上演,停停走走疲憊難安。漫天沙塵吹得人臉頰疼痛氣悶眩暈,鼻口裡的沙總無法掏拭或吞嚥乾淨……知覺感官似要崩解,皮膚上的毛細孔哀弱吐息,彷彿將瀕死於乾渴與高熱。
K1-01
新疆羅布泊乾涸湖心。宿營羅布荒漠,第四晚。凌晨,又凍醒,在睡袋裡小心翼翼翻身,抵著湖床堅硬鹽鹼殼底脊背仍覺得疼痛,雖然已舖了兩層防潮墊。打亮手電筒,加衣,好奇地拉開帳篷檢視懸掛在外的溫度計,啊,零下五度,我哆嗦躲回營帳。睡袋裡兩隻腳忍不住交互踹蹭,活像隻過動蠶寶寶,龜裂發癢的小腿皮膚早抓花了。伸手一抹,乾燥脆弱的鼻腔又冒出血來,只能頹唐地乖乖躺平。瞄著鼻孔上的衛生紙,突然覺得自己真是狼狽又滑稽。無聊剔玩著指甲縫隙間灰黑的塵污,突然髮帽間黏膩強烈的氣味漫過腥血味撲來。四天沒梳洗了。原來,身體可以如此髒臭難聞……我忍不住咯咯笑了起來。
K1-02
關外漢長城遺址。第一天。從敦煌出玉門關,沿沙漠公路一百多公里後,車子轉向直接開上磷峋戈壁灘,進入羅布荒漠無人區。廣義的羅布荒漠:東起玉門關,西至若羌與庫爾勒沙漠公路,北起庫魯塔格山,南至阿爾金山,約九萬七千平方公里。羅布泊位於荒漠中心,七○年代已全然乾涸,是中國最大的游移湖,湖底面積約一千二百平方公里,形狀猶如一只巨大的耳朵。這是世界上最險惡的地域之一,魅惑著科學家、探險家、旅行家等爭相進入翻寫冒險新頁。我望著古絲路地圖,努力勾勒未來幾天將前行的路徑:由敦煌穿越羅布荒漠進入羅布泊湖心再轉進古樓蘭遺址……,這條漢代張騫西域出使的古絲路中道(古樓蘭道)隨西元四世紀羅布泊南移已佚失千餘年,許多地圖僅留空白,古遠前的繁華商道,現在成了沙漠裡招喚旅人的探秘路線。此去大漠一千二百公里,聞不見駝鈴交響,荒涼。
K1-03
第二天。離開最後一處水源甜兒井後,愈往沙漠腹地,植被就愈顯得單調且氣息奄奄。除了從沙包土墩折採枯乾的枝梗為宿營的篝火添加材薪外,我逐漸學會辨識沙漠裡的植物,並從植物和周遭土石的關係,閱讀出許多地貌的微妙訊息。谷地上的蘆葦透露水源可能不遠,仔細觀察,必能在沙地上發現動物來此覓水的神秘蹄印。紅柳是沙漠裡最頑強的植物,看似灰白死去,若稍有一丁點生息,土墩底下必有地下水流經。土墩的形狀大小除了說明植物在沙土下根莖盤錯的規模,還透露著風的方向和形跡,我貪看這些貌不驚人的沙包地形目眩神迷。
K1-04
穿過阿奇克谷地,車隊進入讓旅者驚駭視為險途的流動沙山庫姆塔格區域。「……沙河中多有惡鬼、熱風,遇者皆死……上無飛鳥,下無走獸……唯以死人枯骨為標識耳……」東晉高僧法顯(西元334-420年)在《佛國記》裡如斯描述這片嚴苛鬼域。車隊在巨大沙山溝壑間危顫緩慢上下爬行,嚮導透過無線電提醒車間的距離和前方路況。其實,前方無路,只能依賴衛星定位系統小心地在沙漠裡盡力闢路。車子輪番陷入流沙,下車推車上車下車……反覆上演,停停走走疲憊難安。漫天沙塵吹得人臉頰疼痛氣悶眩暈,鼻口裡的沙總無法掏拭或吞嚥乾淨……知覺感官似要崩解,皮膚上的毛細孔哀弱吐息,彷彿將瀕死於乾渴與高熱。
K1-05
庫木庫都克,彭加木失蹤地紀念碑。一九八○年中國著名科學家彭加木在羅布考察失蹤,留下紙條:我向東去找水。軍警直昇機大隊人力地毯式多次搜羅,只發現彭加木最後腳印與坐過印痕。他似乎面對著北戈壁灘休憩,還餘下幾張水果糖紙。碑前的鐵盒裡放著許多同事朋友及來此考察探險單位團隊的弔唁文字,還有其妻寫給羅布旅人的信,懇切哀求代為留意一直未找著的彭加木遺體。嚮導談起彭加木多有敬佩,他在羅布發現中國最大鉀鹽礦,失蹤那天,頂著五十六度烈日高溫為陷入險境的考察隊尋覓水源。
這塊亞洲腹地的最深處,孤絕險奇,旅人喚做生命的禁區。也因其難以穿越,總有人冒險闖入。我們趕往下一個營地,載滿沉重物資的給養車一路踉蹌,終於在戈壁灘溝裡拋錨。天倏地暗了。
作者按:
古樓蘭道(中國古絲路中道)是從玉門關經羅布荒漠至樓蘭的漢代古道。西元前二世紀,漢武帝遣張騫出西域開通。四世紀因沙漠化,後漸棄不用,只見於口語傳說和古籍。一九○○年瑞典探險家斯文.赫定(Sven Hedin)發現古樓蘭遺址,世界驚動。一九六四年中國第一顆原子彈在羅布泊試爆,從此列為軍事禁區封閉近三十年。古樓蘭道行旅資料闕如,只能依賴資深嚮導及專業地圖進入,據說我們是第一批獲准進入的台灣遊客(嚴格地說,這實在不是樂山樂水旅遊休閒的好去處)。
魏瑛娟
除了是前衛劇場導演,更是個旅行狂。
這10年來,大約去過的國家約30個,對世界遺產很著迷,旅行的動力是想看世界遺產。
正在規劃的行程有:馬可波羅的中亞絲路、達爾文的加拉巴哥群島、美索不達米亞、南極大陸......這些地方多不容易去,還在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