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喜耶勒.瑪葉特(Muriel Mayette)是首位女性法蘭西戲劇院藝術總監,她在一九八五年廿歲時就進入劇院。是演員,也是位知名導演,曾獲頒法國國家藝術及文學騎士勳位。這次法蘭西戲劇院訪台演出的劇碼《誰真的愛我》中的要角——女僕端乃特(Toinette),也是她的代表性角色之一,此次她更將親自來台詮釋此角。趁此機會,本刊獨家專訪瑪葉特女士,請她一談她對莫里哀劇作、法蘭西戲劇院經營與《誰真的愛我》一劇的看法。
Q:喜劇是法國重要的戲劇類型,法國觀眾對喜劇的定義是否因時代不同而有所改變?
A:當然是!劇場一直是社會的借鏡,所有能夠不受時空影響、引起廣大共鳴的劇本,比方莫里哀,還有演員的表演,必然會隨著時間演變:演員們用身體及想像力來傳達劇本,而隨著他們身處的年代、社會,劇本、台詞的表達方式也都會跟著不同。
劇場一直在演變,某些戲劇形式的流傳可能是家傳或是傳統劇場的沿襲方式,好比亞洲的古典戲劇。歐洲沒有這樣代代相傳的傳統戲劇,但有作家留下來的劇本繼續被不同世代的人演出,這些演出自然受到當代時事影響,比方戰爭年代時來看《誰真的愛我》就會跟太平盛世時不同。而且現在我們有各式各樣的新元素讓演出跟以前很不一樣:錄影、音響、擴音設備等,在演出時出現的比例逐漸增高,這些都不斷地、慢慢地改變了劇場演出。唯一不變的,則是劇本的中心思想。
Q:這讓我忍不住想跟您說,上禮拜我去看《誰真的愛我》時非常感動,這肯定是我最接近莫里哀的一次看戲經驗!
A:哈,這是我最開心的事!這齣戲講的是一個害怕死亡的人,而所有的人,不管是法國人、中國人或…蒙古人或…澳洲人,所有的人跟死亡這件事的關係都挺複雜的,而這個人,其實就是莫里哀自己,他說:「這就是我的害怕!」他把它寫出來,然後流傳好幾個世紀!演這個劇本的演員或詮釋方式一直隨著年代不同而改變,但這個主題沒有變;這個主題沒有國籍、地理位置或時代的界限,它讓我們都笑了;我們笑什麼呢?劇場其實就是個老把戲,好比是夜幕低垂時,有一隻猴子靠近火堆,藉著火光模仿牠白天看到其他猴子的所作所為,結果引得群猴都笑著說:「啊,牠在模仿我們!」這種老把戲是必要的:它沒得取代……沒有任何別的藝術可以取代它;它是一種情感能量的直接交流。
Q:法蘭西戲劇院尤其以演出莫里哀劇作著稱,莫里哀的喜劇為何至今依舊深受法國觀眾喜愛?
A:因為它引發的共鳴沒有界限!它仍逗得我們笑,我們永遠都會嘲笑那些怕東怕西的人,而莫里哀高明之處,就是在他所有的作品裡,他一共寫了卅三個劇本,把各式各樣的性格都寫出來了:有《厭世者》——這個他創造的字甚至被收編為法文字,有阿帕公(Harpagon),《吝嗇鬼》裡的主角……有好多劇本都像畫作一樣,生動地勾勒出各種人物的面貌、個性、傾向;莫里哀畫出的角色跨越國籍、年代,他們都是我們一輩子不斷重複遇到的各種角色、各種人物;因為,不幸的是,由歷史事件或文學作品都可以看出:人類並沒怎麼真正改變;也許我們老是沒辦法真正從歷史上學到教訓,所以總在原地打轉,潛力無窮但也極其脆弱,還兼具各種嚴重缺點……劇場為什麼演這些?就是想面對這些脆弱,而且這些脆弱逗得我們大笑!而且不論觀眾或演員,大家還假裝自己跟劇中人並不相同……但當然沒兩樣!
Q:是否有某幾個莫里哀的劇本是您特別喜歡的?
A:哈,我會說全部,我喜愛莫里哀所有的作品!每次我又看到一個莫里哀的演出時,主要是理念叫我感動!在法國文學作家當中以他對人性提出的諷刺最嚴厲,他寫出人的缺點可以被姑息到何等地步,他猛烈批評的同時卻又充滿關愛,所以我們才笑得出來!
沒有任何一個莫里哀的劇本是我覺得比較弱的。當然了,法蘭西喜劇的「喜劇」是由義大利喜劇演變而來,是劇場開始有劇本的年代;說到這裡我想順便提一下的是,此刻我正看著辦公室內一幅莫里哀的畫像,少數幾幅他正在書寫的畫像,莫里哀沒有留下任何手稿,但我們知道他是第一個動手把劇本在紙上寫下來的人。
說到法國喜劇,因為當時其他的演出都是義大利喜劇(commedia dell'Arte),法蘭西劇團是唯一被授權用法語演出的團體,這是命名的由來。
如果您問我莫里哀的那個劇本讓我印象最深刻,最近《誰真的愛我》重新上演,我覺得這齣戲真是太精采了!當一個人在死前說出:「假裝死掉會不會帶來危險啊?」當我們知道莫里哀在這齣戲首演後的第四天就過世時,可以了解這是劇作家自己面對死亡時的害怕,也許他不自覺地感受到最後一刻已經到了。
Q:身為女性導演,您如何從自己的角度詮釋莫里哀的劇本?而身為演員,演出莫里哀劇作,需要掌握的要點為何?
A:以演員來說的話,莫里哀的散文句很不容易「說」出來,在發音上要求很多練習,要下很多功夫,有點像是走在黏土堆裡……我自己在年輕時有機會演過他全部的作品,有趣的是,後來我經常重讀這些劇本,會看到它們以不同的面貌對應時事。
比方說,我很年輕時演《女學者》Les femmes savantes中幼女的角色Henriette,那是差不多卅年前,結婚一點都不流行的年代:很多人都不想走入婚姻,大家比較喜歡不受約束的伴侶關係,婦女走出家庭作自己的觀念很盛行等,結婚不是大部分人期待的結果。所以當Henriette的姊姊問她:「什麼?『小姐』可是個美好的稱謂呢,我的好妹妹,您想要跟這麼溫柔可人的稱呼道別?而膽敢歡慶您結婚這事兒?您哪來這麼粗俗的念頭啊?」(譯註)此時Henriette回答:「是的,姊姊!」當年我是害羞地說;而最近我們剛重演《女學者》,今天的Henriette回答:「是的,姊姊!」很自豪、肯定、快樂,因為現在結婚又開始流行,這其中最美妙的就是:讓我們看到自己的年代。
此外,就導演身分來說,也是把重點放在劇本所傳遞的想法。就我而言,導演工作的重點不是擁有某些想法,因為這太簡單了。妳可以一下子冒出很多想法,但這沒毫無意義,重要的是,試著去「服務」劇本,考量每個句子被說出後,所帶來的結果。也就是說,劇本所寫的不變,但同時我們要找出句子背後的暗示,這是最有趣的部分!
Q:法蘭西戲劇院將到台北演出《誰真的愛我》,請您談談這次巡迴、這齣戲,關於它的製作及創作的部分?尤其是劇中的女僕端乃特,這個您十年前所創作、非常精采、簡直「可口」的角色?
A:這是一個描述憂鬱症的傑出作品,主要人物就是一個憂鬱症患者,一個很怕生病的人,結局是:他終於可以不用繼續活在對死亡的恐懼裡;莫里哀劇本的特性之一就是,所有角色都呼應一個主題:在《誰真的愛我》當中,每個人物都有自己的恐懼、擔憂,因此他們都躲在各自的面具下:女僕端乃特在劇中假扮醫生,公證人也是個假的——他其實是男主角之妻貝琳(Béline)的情人,全部的人都隱藏自己的真面目。女僕端乃特是個十分精采的角色,這是個非常「愛」主人的女僕,她對主人阿爾公(Argan)的愛有著無盡的溫柔、包容,雖然她沒有任何決定權但實在無法忍受自私的主人做出這麼多傻事……這是混合著嚴格要求及寬容的愛,可以說是一種關愛帶來的嚴格。莫里哀劇本刻畫的這些非常人性化的角色其實都懷有豐富的愛心,卻又有著嚴重缺點,其中最讓我感動的就是,特別是每當國外巡迴打上字幕時,所有的人都看得懂,而且逗得大家發笑!我們在蒙特婁的「博君一粲」戲劇節(Festival «Juste pour Rire»,Montréal)獲獎,這可是當著許多現代脫口秀前贏來的獎啊!莫里哀是個天才,他寫出的笑,是讓人可以自我解嘲的笑。這對我來說非常重要,尤其在我當上劇院的藝術總監以來,必須帶領劇團繼續往前走,去迎向新的觀眾群,前往各國巡迴演出以協助我們的外交,我相信戲劇是讓彼此互相認識的最佳方法之一。
Q:法蘭西戲劇院不只演出偉大的經典作品,同時也有優秀的現代創作,傳統與創新是否存在著衝突?劇院如何在藝術創作與它本身代表的優良傳統中尋求平衡的發展?
A:首先我要回答的是,絕對不要忘記莫里哀本身是個當代作家,而當年雨果的劇本被劇院接受上演時可是引起軒然大波,而馬里伏的有些戲才演四天就下檔……因為這些劇作家在當年都是非常大膽創新的藝術家,他們帶來的新觀念、聰明及銳利的眼光需要一些時間才會被接受,這些說明了法蘭西戲劇院當年是非常足以代表當代戲劇的劇院。
也就是說,我的任務包括助古典劇場一臂之力,同時也提醒自己:它們都曾經是所謂的當代戲劇;而我還必須繼續為下一個世紀留下當今傑出劇作家的作品。所以我要求自己每年要選一個新的劇本列入法蘭西戲劇院的定目劇碼,這一季被選上的可是有史以來頭一遭:一個現代的、還活著的女作家的作品,一個美國人!去年冬天我們推出了田納西.威廉斯的《慾望街車》,但現在我說的可是個女性作家!除了莫里哀、莎士比亞、契訶夫,不論本國人或外國人,我們要在戲劇的領域裡找出新的、描述人性的經典作品。現今一切都很便利,要打電話是這麼容易,搭飛機也是家常便飯,世界的樣貌已經不同於以往,法蘭西戲劇院的定目劇必須具有世界觀,它不僅僅屬於法國,而且很重要的是:定目劇跟它所選的劇本都將不會被時間淘汰,因為不論任何時代寫的劇本,講的都是人的故事。不論令人感動或引人發笑,它們想表達的主題都一樣,講的都是人世的愛、恨、害怕、犯錯,人的性格,以及人的瘋狂。
Q:面對娛樂多元化的廿一世紀,劇院的經營是否受到影響,您如何因應呢?
A:通常我們的票房達到94%,真的很棒不是嗎?!沒有,娛樂的多元化沒有對我們造成問題!我相信有很多人支持我們,剛才我說到劇場是個古老的藝術形式(老把戲),但別忘了我們身處的網路化、數位化時代讓人愈來愈孤單,於是人們更需要尋求情感的抒解、跟別人面對面的接觸;而劇場就是一個充滿情感力量的場所,有時則是一種共同記憶、或是懷念。我相信美感及理念的價值,它們可以在生命中留下不滅的印記,我真的相信人們需要劇場,因為這是我們遇見彼此的地方。
譯註:這裡講的是結婚後,婦女會被稱呼為某某「夫人」,而不再是「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