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中眾女性角色各具性格特色,為求自身利益不惜明爭暗鬥,如同現代「超級名模生死鬥」。在看似花團錦簇的大觀園裡,觀者深受各種瑰麗吸引,局中所有女性看似彼此爭色,但說到底,實都是在與「結構」本身競賽。而且大多時候,只要身為結構中人,我們都注定是輸家。
好像自《紅樓夢》傳世以降,談到書中的「女兒」們時,讀者一般都以兩個主要女性角色「寶釵/黛玉」的作為X軸與Y軸展開討論象限,熱烈於為自己衷心喜愛者辯詰,甚至會為「誰更出色、誰更美、誰更有才華」而爭吵(倒是很少聽見誰執著於《水滸傳》一○八座天罡地煞的長短,或者盤問《三國演義》中哪個最英才)。即使相對客觀的評論與考證書寫,你也常能從切入方式或問題意識中窺見寫作者的偏愛。例如高陽在《紅樓一家言》裡推演曹雪芹於後四十回可能的真意,但字裡行間對寶釵之出力擁護,熱情遠勝他的小說筆觸,非常可愛。
大觀園如同超級名模生死鬥
一方面或許可以說是人類的本能實在很有趣,我的意思是說,就算在一種最無可不可的情況下,即使只是面對一籃一模一樣的蘋果,我們天生的偏心都會促使人類無意識地挑挑揀揀出「似乎」最順眼最完美的那一枚;更何況大觀園是個如此容易介入、宜於圍觀的場景。看看那些俊俏男女(女子特別重要也特別多)、富貴氣象、錦衣玉食,放在現代完全是一場真人豪門實境秀,等於你一打開電視就是看見一個少爺與許多小姐們在那裡走來走去,一下討論今天要吃什麼螃蟹,又要吃什麼鹿肉,身上穿戴各種珠寶或訂製服,然後誰又送來了舶來精品,大家的對話一下子是龍鳳呈祥,一下子又是酸來酸去。
當然若真有這種節目,保證會引起壓力團體或NCC嚴重關切吧!想想看巨大的莊園裡,美麗少女身裹綾羅圍繞著未成年的繼承人打轉,才國小畢業就和貼身伺候的俏女僕(襲人)偷試雲雨。我經常給表示「看不下《紅樓夢》」的朋友們建議,就是請把它當作一本文辭講究、複雜輝煌的八卦雜誌吧。這當然不是輕浮意味,而是《紅樓夢》雖說自稱是「假作真時真亦假」的「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但實是非常錦繡、高雅又傷感的方式,琢磨出了一種無孔不入如繡絲,又澈骨如銀針的世俗性。這世俗性註定不是傳統中國士大夫式「以天下國家為己任」、局限於時代裡經世濟民之業的那一種(否則寶玉也不會抵死抗拒功名八股,譏之為「祿蠹」了),卻是與這支女兒隊伍互為表裡,鋪墊在世界與生活最底層,一種共通的龐大人類性格編織。
所以說起來,它或許比較接近「超級名模生死鬥」(American's Next Top Model)?在看似花團錦簇的大觀園(或ANTM的賽局)裡,觀者深受各種瑰麗吸引,局中所有女性看似彼此爭色,但說到底,實都是在與「結構」本身競賽,書中的最終大獎則是「女性幸福的婚姻與歸宿」(當然這是一時一代的價值了)。不過非常可惜,就算我們撇開高鶚寶變為石的後四十回續書(曹雪芹寫到未完成的八十回就去世了),根據金陵十二釵的判詞推斷,《紅樓夢》裡除了襲人之外個個下場堪憐。她們都是輸家。或者說,大多時候,只要身為結構中人,我們都注定是輸家。
時代環境結構下的人性鬥爭
《紅樓夢》當然不是什麼禮教吃人的封建家族悲劇而已。當我說「結構」時指稱的其實是人類的群體生活,及其連帶而來的所謂必要之善或必要之惡;在大觀園中,一切都由賈母、王夫人、王熙鳳,以及皇妃賈元春擘畫撐持(ANTM的評審團?),有資源,有好惡。這兩樣加起來就厲害了:任何團體中真正能表現關鍵效果的,從來就不是大家勉強說定的那個規則,而是好惡。
因此結構裡必然有一心考慮資源者意向,藉此取得現實利益或者風水位的自利主義者。最具代表性的是寶釵與襲人,好聽一點是世故,難聽一點就是只問利害不問是非,有時甚至近乎卑鄙。襲人在賈府的處境較受威脅,大大小小的手段也最多,她就是你常看到的那個做賊的喊捉賊、挑撥出賣親密同期戰友搏出位的人。至於寶釵「好風憑借力,送我上青雲」的志向則從來沒有疑問,不過,她背景雄厚,才貌出眾,不必弄髒自己的手,學會收買人心就夠,所以她會在聽戲點菜時特意揀賈母喜愛的「熱鬧戲文」、「熟爛之物」;見王夫人對屈死丫鬟金釧兒一事心中抱愧,她亦能夠以「這等糊塗人自取死路」的說法做為「寬慰」;最聰明的是她絕不「看上不看下」,深諳「做口碑」之道。
當然心計之外,她們也不是沒有親切可喜的一面,所以也令人難以真心厭惡。而我們常認為黛玉、晴雯(或者也加上半個妙玉)等人,恰好是另一個對比的人物集團,不過,黛玉等人就不是自利主義者嗎?她們就不動心計嗎?那也未必。這幾個人有時看起來相當傲慢,有點勢利眼(只不過標準不在財勢上),為人姿態常常近乎今人所說的「假掰」;但她們的自利與心計所服務者,往往無關功利,而是各自天生帶來的一股無以名之的情志。
我們大多會同意這幾個女孩跟寶玉是更加「志同道合」的,她們常在有意識或無意識中,揭破了大觀園中一時一代遊戲規則的迷妄(女人的婚姻,男人的功名);她們自己看人與取人的標準大多在於心性、才智甚至容貌,因此也非常天真近乎傻氣地認為別人的遊戲規則自也如此,那麼自己也理當因此受到愛重——這就成為所謂「恃才傲物」了。說到底,有時「恃」與「傲」,恐怕未必是當事者的本心,實是周遭混雜了恨與羨慕與「憑什麼」的複雜眼光投射——憑什麼我們都要活得小心翼翼,綢繆婉曲而你不同?黛玉聯詩逞才、晴雯一笑撕扇與妙玉折梅奉茶的時刻,她們都不曾想過一旁有虎視眈眈的幾多雙眼睛吧。光是這個「不去想」,就足成召怨取禍之機了。
所以你看,即使一直覺得「哪個都不喜歡」的我,也不小心流露出一點偏好。但若非要說起來,我猜很多人其實跟我一樣,更欣賞王熙鳳、探春、平兒與鴛鴦等人(當然有時我覺得自己更像賈母,被漂亮可愛的少年男女圍繞就非常高興),她們美貌而務實,思路中性,是現代人更能理解的典型,也更接近「女人」,特別是王熙鳳,一般都說她治家的手腕極高,但我認為她(以及鴛鴦)最高明處,是能夠在統治集團與青年群體兩種價值中游刃有餘地帶笑迴身;至於活潑嬌憨、人緣才貌俱美的湘雲,人見人誇,說起來完全沒什麼讓人不喜歡的理由,可是不知為何,我總覺得她少了一種真正的「可愛」。
眾多金釵誰勝出?
十一、二歲到現在我不時就重讀《紅樓夢》。最小最小時看飲食衣物器用,大一點看詩詞章句,再大一點看(我根本沒被感動的)愛情悲劇,再大一點或許看的是家庭,是一點宗教與哲學上的世界觀,倒是直到現在,才從上面那些方面拼湊出大觀園這個幾乎完全適用在任何一個三人以上人類組織的政治系統。想想,也不過是一群十幾歲女孩們的脂粉家事,放在今天絕對是萌經濟的最佳代言人,說不定變成了AKB48,卻被曹雪芹推到這個微縮的弘大尺度,不得不很俗氣地說一句「感動於藝術的了不起」。所以,與其關注「女性」這件事,或認為曹雪芹筆下只是對女性的同情或褒美,不如將它看作將性別差異的粉塵抹除後,一種對人類底蘊及命運的明視與關心(像是那枚擦亮的、刻了「莫失莫忘仙壽恆昌」的通靈寶玉?),這當中可以見到低賤者的高貴(例如劉姥姥),或者高貴者的低賤(例如王夫人與趙姨娘),有命運隨機的諷刺操作(襲人與晴雯的品格高下,正與其結局成反比),也有一心只求避世仍遭強壓的險惡(例如迎春、李紈與巧姐兒)。
當然若你不想這麼複雜,要回到最前面我們提過的,那近似「超級名模生死鬥」決賽的傻問題:「你講了這麼多,我都不想聽啦,只要說說你認為《紅樓夢》裡最有冠軍相的選手是誰就好了?」
我認為是出場不多甚至未曾列名十二釵的薛寶琴。理由是,若按大觀園的遊戲規則,把「賈寶玉」視作「獎品」,那麼《紅樓夢》前八十回幾乎是推理小說一樣,故意地一下子暗示你「上面好像屬意寶釵」,一下子又暗示你「上面好像又屬意黛玉」。然而薛寶琴一出場,觀其人物、性格、舉止、言談與才氣後,總持大權的評審團主席賈母竟馬上撇開寶、黛二人,殷殷詢問寶琴年庚,「意欲為寶玉求配」,可以說是書中最強踢館選手。不過寶琴已有指腹為婚的對象,事未能諧。寶琴後來莫名其妙從故事線裡消失,也沒有結局,原因當然可能是高鶚才具不足,但反而因此讓我最喜歡這個角色了:在《紅樓夢》裡,這座來自皇家旨意的「大觀園」,是樂園也是巨獸。有些人抵抗它,有些人扶持它,有些人利用它,有些人指揮它;只有薛寶琴,說來就來,說走便走,神出鬼沒。只有她一個人打敗了《紅樓夢》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