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 表演藝術雜誌

將自由即興偷偷注入音樂中

山多瓦是古巴人，一九四九年出生。十三歲開始在家鄉村子裡玩音樂，相較於歷史上一堆「三歲學琴，五歲作曲」的天才們，出道並不算早。各種樂器摸摸玩玩了兩年，他發現小號是最迷人的樂器，於是進入古巴國立藝術學院接受三年嚴格的古典音樂訓練（多明尼加鋼琴手米榭．卡米洛Michel Camilo曾親口告訴我，拉丁美洲的音樂教育有一套自己的系統，因而能訓練出如此多具備驚人技巧的樂手。但這套系統的奧妙之處？很抱歉，卡米洛沒講清楚）。不過山多瓦畢竟是老天爺賞飯吃的音樂人才，學校才唸了一年便被選入國家級的全明星樂團，前途不可限量。不過也就在同時，山多瓦愛上了來自美國的爵士樂，但這件事在古巴算是天大的禁忌，必須另開一段文字說明。

在那個美蘇爭霸的年代，共產政權的古巴與隔海相望的美國互不往來。爵士樂講究奔放的即興演奏，而在共產政權的眼裡，即興代表自由，爵士樂等同於美國的自由主義，當然不被允許！那時候的古巴音樂家，晚上躲在棉被裡偷聽美國的廣播電台，汲取爵士樂的養分；表演時則偷偷將爵士樂的即興演奏概念注入自己的音樂裡，試圖不被發現。但弔詭的是，爵士樂早在一九二○年代便開始在古巴扎根，經過幾十年的揉滲，所謂的「傳統」古巴音樂裡，除了豐沛複雜的節奏外，本來便擁有即興演奏的空間。

此外，在卡斯楚（Fidel Castro）執政前，美國與古巴還有往來的四○年代，紐約樂手和哈瓦那樂手也上演過一齣「音樂雙城記」。當時美國小號手迪吉．葛拉斯彼（Dizzy Gillespie）與來自古巴的打擊樂手加諾．波佐等音樂家，攜手將美國的爵士樂與古巴音樂完美融合，創造出風行全世界的「非裔古巴爵士」（Afro-Cuban）風格。只是任誰也沒想到，卅年後，如此完美的音樂結合卻因為政治而被硬生拆散。所謂的「剪不斷，裡還亂」，就是這個意思！此處援引一段山多瓦親口說過的話：

「我無法隨心所欲地演奏爵士樂，因為政府說爵士樂是『帝國主義之聲』！」

葛拉斯彼是爵士小號手，更是將爵士樂與古巴音樂結合最重要的推手。照此邏輯，山多瓦視他為偶像，再自然也不過！

與偶像葛拉斯彼結為莫逆

七○年代初，山多瓦是古巴現代音樂管絃樂團（Orquestra Cubana de Musica Moderna，以下簡稱OCMM）的成員。他在樂團裡碰到許多音樂上志同道合的朋友，包括鋼琴手邱裘．瓦爾德斯與薩克斯風手帕奎多．德里維拉（兩人皆曾先後受邀來台參與「夏日爵士派對」的演出）。三人在一九七三年透過OCMM的編制下另組了一個樂團，叫做「伊拉奇列」（Irakere，大約是「叢林」的意思）。

這個樂團的音樂風格熱烈奔放，大量的打擊樂器營造出叢林般的熱情，融合了（其實本來就存在的）爵士即興演奏，開創了古巴音樂的全新局面，之後甚至取代了母樂團在古巴當地的地位。一九七八年受邀到美國「新港爵士音樂節」（Newport Jazz Festival）演出，技驚四座，讓隨團的古巴官員們極有面子。而嚐了甜頭後，古巴當局也樂得讓「伊拉奇列」在世界巡迴表演，宣揚國威。只是，讓樂手們見識了古巴以外的世界，順道也埋下了許多變數。

所謂「變數」，是指古巴音樂家們對自由世界（或者說，能夠自由自在演奏想要的音樂）的渴望。這部分可從山多瓦終於見到心中偶像葛拉斯彼的那一刻談起。

山多瓦打從十幾歲時就把美國小號大師葛拉斯彼當作偶像，學習他的音樂概念，甚至模仿他的演奏風格。一九七七年，雙方政府簽訂了某種程度的交流合約，開始互通有無。葛拉斯彼當時正好在加勒比海附近，和另一位爵士大師史坦．蓋茲（Stan Getz）巡迴演出，隨後也受邀到古巴哈瓦那表演。山多瓦聽說了這件事，二話不說便趕到港口接「船」。關於這件事，山多瓦是這麼說的：

「我就直接去船邊找他！有機會接觸名人時我從不猶豫，只要是我尊敬的人物，我一定直搗黃龍！」

山多瓦順利見到了心中的偶像，還自告奮勇擔任一日地陪（以他在古巴音樂界的知名度，來接船的古巴官員們也不會有意見），帶著葛拉斯彼穿梭哈瓦那大街小巷，特別是當葛拉斯彼遙想起卅年前他和波佐創造的Afro-Cuban風格，想親眼看看古巴的庶民音樂，山多瓦使命必達。有趣的是，葛拉斯彼當下並不知道這位地陪和他是「同行」，直到晚上他受古巴當局邀請去一間哈瓦那的著名夜店欣賞古巴音樂（「伊拉奇列」的表演）時，才赫然發覺白天那位司機，現在竟是舞台上生龍活虎的小號高手！舞台上正演奏著葛拉斯彼的名曲〈A Night in Tunisia〉，老人家龍心大悅，拎著樂器上台和所有古巴樂手同歡。到了曲子尾聲，山多瓦使出了絕無僅有的「飆高音」絕活兒，相同的一段結尾旋律，他一連演奏四次，每次各高八度音，結束後讓葛拉斯彼都忍不住掏出白手帕揮舞著投降！（這是段著名的音樂故事，後來更成為兩人巡迴演出時的老哏。建議您可以上網，用“Sandoval”與“Gillespie”當關鍵字搜尋，您會找到類似的影音段落，也許是電影片段，也許是現場演奏的錄影。）

兩人很快成了忘年莫逆，葛拉斯彼鼓勵山多瓦在音樂上追求更多突破，並傾囊相授，無私分享自己幾十年的音樂經驗。山多瓦一輩子將葛拉斯彼視為「精神上的父親」（Spiritual Father），這點毫無疑問。針對朋友或媒體，他談過許多跟葛拉斯彼相關的話語，其中這一段我個人最喜歡：

「Dizzy？！讚他是偉人都不夠！他所吃的、喝的、呼吸的，通通是音樂！」

投奔自由到美國

前文提到「伊拉奇列」樂團在國際間大放異彩，同時也埋下變數這件事，主要是在說古巴樂手們在國內長時間受到共產情治人員的監控，類似白色恐怖的事件時有所聞，弄得人心惶惶。音樂家希望肆無忌憚地演奏自己想演奏的音樂，但有關當局卻大玩音樂文字獄（編按：再次強調，爵士樂早在二○年代便已融入在傳統古巴音樂裡，卻因為統治者的政治正確而欲連根拔起，某種程度看，有點像文革）。政治上的壓迫讓音樂家找不到自我，而國際觀的增長（從國外巡迴表演而來）卻讓他們找到了出口，自由之心蠢蠢欲動。

薩克斯風手德里維拉在一九八一年率先發難，成功投奔自由。來到美國後，德里維拉發行了首張個人專輯《暢所欲吹》Blowin’，明顯能感受到他多麼渴望在音樂上得到解放。至於山多瓦，特別是在德里維拉成功投誠後，古巴情治人員對他的監控更加嚴格，加上他的家庭（他的弟弟當時是忠貞黨員）與剛過門沒幾年的嬌妻馬莉雅蓮娜（Marianela，也曾在古巴公家單位服務），親情的羈絆讓他難以取捨，甚至錯過了好幾次投奔自由的契機。

就這麼天人交戰了近十年，也許是時機逐漸成熟，也許是家人們看透了政治的面貌，總之，山多瓦在一九九○年做出了決定。他藉著與葛拉斯彼去歐洲巡迴演出的當下，透過葛拉斯彼的協助，趁隙來到美國大使館尋求政治庇護（至於是哪個國家的大使館？我至少看過三種說法，有義大利、西班牙，以及希臘，其中以希臘的可能性最高。不過，等到這次他來台灣，我一定會問清楚的！）。與此同時，他的妻小也在多方配合下成功出境，一家人在英國倫敦相聚。

關於這個決定，山多瓦在二○○七年接受美國著名爵士雜誌Jazz Times專訪時，說了個古巴當地的著名笑話。

兩個古巴好友在街頭相遇，彼此問候。

「嗨！雷蒙。」

「你好啊，佩卓！」

雷蒙說：「上帝昨天打了通電話給我。」

「祂說了些啥呢？」佩卓問道。

「我跟祂上天下地，無所不聊，像是世界和平、溫室效應、恐怖主義等等。」

「那你有問祂古巴的未來會怎麼樣嗎？」佩卓追問。

「當然囉！」

「然後咧？！祂怎麼回答你？」

「祂掛我電話！！！」

笑音未歇，但在山多瓦的心裡，決定離開自己成長的家園，而且面對的很可能是此生無法再回去的命運，那股情感絕對是難以割捨的。來到美國後，就像德里維拉一樣，山多瓦也很快發行了首張個人專輯，叫做《飛向自由》Flight to Freedom，十分不給卡斯楚面子。隨後幾年，除了在音樂上持續發光發熱外，他更在二○○六年，選了邁阿密一座海灘旁，開了家爵士俱樂部The Arturo Sandoval Jazz Club。然而比較可惜的是，這間俱樂部在二○○八決定不繼續營業，爵士樂迷如你我，又少了個理由去邁阿密玩了。倒是山多瓦本人老神在在，他說：

「如果有人開爵士俱樂部是為了賺錢，那就大錯特錯了！關於這間店，我當然不可能拿回當時我所投資的一切。不過這無所謂，因為我認為爵士樂是歷史上最重要的美國藝術形式，這也是我熱愛這個國家的原因。」

山多瓦將臨之「注意事項」

以上大約是古巴小號手山多瓦的故事（其實他在一九九九年已正式入籍美國），他有著精采的人生，更多是精采的音樂。今年他首度來台北演出，請務必撥冗參與！而在演出之前，也許還有幾件事值得您注意：

• 藝術家基本上多情，所以音樂家常為心愛的女子寫歌。山多瓦當年為了追求後來的妻子馬莉雅蓮娜，寫了首美麗的情歌，就叫做〈Marianela〉。
• 山多瓦對葛拉斯彼的景仰真有如滔滔江水，連綿不絕。截至目前他最新的一張個人專輯，就叫做Dear Diz (Everyday I Think of You)。所以合理懷疑，這場音樂會裡肯定會有葛拉斯彼的經典名曲。
• 飆高音一向是山多瓦的招牌，當年天下無敵！但老人家早過耳順之年，硬是要求他耍弄那傳說中的「四個八度音」，難免有失厚道。不過我們若有幸親聆，請給予最大的掌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