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隱身大山巨湖、草原大漠裡的牧人,透過亙古繚繞的吟唱——呼麥,讓世界聽見了他們。這種令世人驚奇的演唱,技巧其實相當繁多與複雜,只要能符合「緊縮聲帶」與「同時發出兩種以上的音高」,都可以稱作呼麥。他們透過呼麥技巧模擬風聲、水聲等自然之音,讓聽者隨著歌聲,聽見那亙古動人的一片土地……
圖瓦?土瓦?吐漥?一個多麼亙古的名字,隱於唐努烏梁海盆地裡。那個曾經剽悍一時的窩闊台汗國、孤寂的薩嶺、成吉思汗親衛隊後裔的歸鄉之所,似乎都隨著日漸衰老的薩滿巫師,封印在大山巨湖古林敖包石堆裡,一點一滴地風化消蝕。
不知道為什麼?「塞外」這兩個字對我來說,充滿了濃濃的吸引力。「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地見牛羊」、「黃沙漫天的大漠」、蘇武牧羊北海邊的「牛馬散北海,割鮮若虎餐。雖居燕支山,不道朔雪寒。」、「駱駝商隊」、「逐水草而居」……這些充滿畫面場景的形容詞,對於這個從小生長在亞熱帶海島的我來說,長城以北的草原、大漠,簡直就像是在描述火星一樣的不可思議。
所以,接下來,讓我先講兩個小故事,順著這兩個小故事,再一起進入神秘的圖瓦。
盲眼藍調歌手的療癒之音
第一個故事的主角,是住在舊金山的黑人盲眼藍調歌手保羅.裴納(Paul Pena)。他是一個發福的中年男子,因承受不了喪妻之痛,罹患憂鬱症。就在這個時候,無意間在收音機裡,聽見謎一樣的喉音音樂。在那一瞬間,他整個人像是著了魔般地被這種演唱方式給吸引住,他完全沒辦法相信,這竟然是人類發出來的聲音!於是他自學出這樣的聲音,然後到唱片行唱給店員們聽,才知道這應該是來自圖瓦的喉音唱法——呼麥(Khoomei)。不知道是因為轉移了注意力,抑或是呼麥裡頭的古老神秘力量,裴納的憂鬱症漸漸好轉了。為了能夠更了解這樣的音樂,他試著學習圖瓦語。首先,學習語文對於視障者來說相當地困難,再加上根本沒有圖瓦語/英文對照字典,讓這件事聽起來像天方夜譚。但他渴望追求呼麥的心,完全無法被任何事物所阻礙。於是他先買了圖瓦語/俄文對照字典,再買了一本俄文/英文對照字典,就這樣,辛苦地學會了五十個圖瓦單字。
接著幸運的事發生了,一九九三年,「圖瓦之友」(Friends of Tuva)組織舉辦了文化交流活動,邀請了圖瓦的國寶級演唱家孔葛歐.翁達(Kongar-ol Ondar)來美國,參與玫瑰花車遊行,兩人因而結識。孔葛歐力邀裴納參加一九九五年圖瓦共和國所舉辦的呼麥大賽。誰都沒料到,這個來自美國的盲眼黑人大老粗,拿著一把吉他,用著自己僅會的五十個圖瓦單字,寫成了一首簡單四句小曲,彈起美國藍調,用上了低音呼麥「卡基拉」(Kargyraa)技巧,瞬間驚呆了全場的圖瓦人,拿下了當年卡基拉組的冠軍,並在全場瘋狂的尖叫歡呼聲中,得到了「地震王」的封號。而這一切,都被美國的年輕導演羅科.貝利克(Roko Belic)用影像記錄了下來,拍成了紀錄片《成吉思汗藍調》Genghis Blues,還提名二○○○年奧斯卡最佳紀錄片。二○○五年裴納因胰臟癌過逝,「圖瓦之友」為他出版了Genghis Blues專輯,收錄了電影內外,他和孔葛歐一起合作、充滿了異國友情與感人回憶的作品。
一次偶然的神遊經驗
第二個故事,是筆者個人的生命經驗。在一次偶然的機會裡,我參與了北藝大所舉辦的「國際複音音樂節」,那時,本只是為了應付點名而躲在後一排睡覺的我,突然被一種神秘的哨音所驚醒,原來是越裔法國教授「陳光海」老師正在台上示範著三種呼麥的唱法。
不知道為什麼?在那個當下,我聽到的不是音樂,那古老、神秘、帶著濃濃草原味的音符震波像是鼓聲一樣,帶著一個又一個的畫面,直接「撞」進了我的心裡,還說不上來是什麼樣的感受,眼淚就嘩啦嘩啦地掉了下來!矇矓間,我彷彿順著一個又一個、漫遊飄浮在空氣中的古老哨音,見著了狂風呼嘯漫天飛舞的黃砂、扛滿一個又一個沉重布包袱緩慢踱步的駱駝、穿著絳紅色粗布長袍赤腳行走的枯瘦老僧,還有在烈日下行走的黑色、褐色、灰撲撲的牛、羊、馬群和不斷向上盤旋飛升的大鷹……因為那次的感動過於震撼與強烈,我開始上網找尋所有有關呼麥的影片,到唱片行試圖買齊所有可以在台灣找得到的CD。終於,在苦練了一年半之後,在騎車回家的安全帽裡,我聽見了自己胸腔強烈共震的第一個哨音。
而後,為了追尋和呼麥的聯結,我踏上了蒙古這塊土地,流浪了七十五天,去到了北方如天堂般的Huvsgul Lake大湖區,南方的沙漠小鎮 Ulizte,甚至為了一睹哈薩克人馴鷹的絕活兒與神乎其技的冬不拉琴,遠征到西蒙阿爾泰山腳下。終於,在跟著牧羊人早出晚歸,只有牛羊馬群可以訴苦的單調乏味旅程裡,我看見了蒙古族人,如何把他們在放牧時的孤寂、無奈、苦悶、渴求,用生命,一筆一劃,粗獷卻動人地刻進他們的吟唱裡。
神奇口舌模擬自然之音
圖瓦與蒙古同屬蒙古族,所以他們的呼麥算是同源同種,有三種基本的演唱技巧。
第一種是「呼麥」(khöömi),這是最古老的一種喉音演唱技巧,發源自外蒙古共和國的白揚烏勒基河流域的長德門縣(音譯)(註1),相傳是從模仿羊的叫聲,意外發現其中藏有另一個高音而來。演唱時,舌頭要放平,利用舌根來改變口腔的形狀,來選取泛音的音高。
另一種則是「西奇」(Sygyt),北方的蒙古有大岩山,蒙古人於是模仿了風颳過峭壁時,帶有狂風呼嘯空靈而又尖銳的哨音。有兩種不同的演唱方法,圖瓦人會將舌尖捲起,將口腔隔成前後兩個不同的空間,控制舌頭的位置,改變兩個空間的大小,靠近嘴唇的空間愈小,發出的哨音愈高。而蒙古人則是把舌尖頂在上顎,控制舌頭的中段,來改變靠近咽喉的這個空間,空間愈小,發出的哨音愈高。
最後一種是「卡基拉」(Kargyraa,亦有人寫作 Kargiraa),蒙古的南方,有著大片的沙漠,裡頭有著古老的生物——「駱駝」,駱駝的叫聲非常獨特,可以同時發出高、中、低三種頻率的聲音。蒙古人在模仿的過程中,發現這種聲音的共鳴性極強。傳說古時的蒙古大軍在出征前,都會使用這樣的聲音,來振奮、鼓舞士氣,也有威嚇敵軍的效果。演唱時,要利用特殊的氣流控制,來磨擦、震動假聲帶,同時共震出與Basic Sound低八度的泛音。亦可同時加上舌根或舌尖的變化,來同時共鳴出第三個泛音。此種唱法的音質,與西藏喇嘛們頌經的低音聲修頗為相似。
其實呼麥的技巧相當繁多與複雜,只要能符合「緊縮聲帶」與「同時發出兩種以上的音高」,都可以稱作呼麥。在擁有眾多小溪流、森林、巨湖等自然美景環繞的圖瓦人,甚至還發展出了模仿溪水碰到石頭轉彎的潺潺水聲!
把呼麥帶給全世界的使者
在「圖瓦之友」這個組織的努力推廣之下,圖瓦國寶級演唱家孔葛歐.翁達開始在美國、歐洲巡迴演出,也將這種一個人能同時演唱兩種以上音高,並能控制演唱旋律的絕技,帶上世界舞台。當時圖瓦國最有名的兩個團體是 “Tuva Ensemble”(團員為孔葛歐.翁達、Kaigal-ol Khovalyg、Kuular)和“Huun Huur Tu”(原名“Kungurtuk”,團員為Kaigal-ol Khovalyg、Alexander Bapa、Sayan Bapa、Albert Kuvezin),開始和世界各國的音樂大師們合作,並吸納各種不同的當代音樂概念、樂器與不同的編曲、演出形式。
孔葛歐.翁達致力於保留最傳統的演唱方式,不但帶著傳統樂團到處巡迴,甚至開始回到圖瓦國創辦音樂學校,想將圖瓦的音樂文化,做更進一步的傳承與保存。二○○六年孔葛歐.翁達來台演出時,他就曾提到,此次前來演出的費用,有很大一部分,是要作為回國為孩子們購買校車的預備金。
而Alber Kuvezin則是對於搖滾樂一見傾心,開始把搖滾樂的配器、形式,融進自身的民謠演唱裡。在離開Huun Huur Tu後,成立了Yat-Kha樂團,為當時第一個以蒙古呼麥為主唱形式的搖滾樂團。他也曾在二○○三年,應大大樹音樂之邀,來台參與當年的流浪之歌音樂節。
闢創新境的呼麥女聲
而此次來台灣演出的珊蔻.娜赤婭克(Sainkho Namtchylak),則是這股世界音樂潮流中的經典人物。原本是圖瓦國家樂團擁有七個八度音的首席女高音,她回到圖瓦重新學習呼麥吟唱,打破了只有男人可以學習呼麥的傳統(註2),也同時打破了人聲的局限性。電子、實驗電音、搖滾、爵士、即興音樂、世界音樂,她毫無畏懼地穿梭在各個樂種裡,與全世界頂尖的音樂聲音藝術家們合作,也把呼麥演唱帶到了一個前所未有的高度。
註:
- 資訊來自筆者在蒙古國學習呼麥時,經由首都烏蘭巴托藝術學院的歐孜勒老師口述,翻譯人員轉達,但當時並沒有請他們寫下文字,只能照著讀音來音譯。
- 蒙古與圖瓦的傳統裡,女性演唱呼麥是不被允許的禁忌。認為會招致不祥,並導致不孕等等。而今,蒙古國也已破除了這項傳統,在筆者前往參與2008年蒙古國舉辦的全國呼麥表揚大會中,就有5位傑出的女性呼麥演唱者接受頒獎表揚。國家並承諾會投入更多的經費與人力在女性呼麥的教育與傳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