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抹好浪子膏,才剛要出門,從門縫裡望見母親和繼父對坐客廳,手裡不停,做著幾塊錢一個家庭代工。明晃晃的日光燈下,他見母親脂粉未擦,一張臉滿是風霜,終於老成他快認不得的模樣。飆車少年說,他站在那未開燈的房間裡,隔著門縫,淚流不止,覺得媽媽怎麼會突然老成這樣。就在那幾秒鐘的片刻,飆車少年感覺時光飛逝,一下子長大許多……
你知道監獄裡,最值錢是什麼?酷酷的黑道大哥問我。
老實說,我還真不知道。
人生的岔題,是他們嘴裡的黑色幽默
2013年播放的電視劇《刺蝟男孩》(Boys Can Fly),是我編寫的第一個影視作品,菜鳥如我,跟著王小棣導演,展開為時近兩年的田野調查,訪查中輟生、受刑人、更生人,走訪各地監獄,見證這片土地上不同人生風景。讓我大受震撼的,是首次造訪桃園龜山監獄,一百多公尺的通道,重重鐵門、重重安檢違禁物,我想像著那個年代周潤發主演的港片《監獄風雲》,犯人拿牙刷柄互捅鬥狠,一顆心撲通撲通跳了起來。然而實際踏入,才知道監獄受刑人幾乎日日要進工廠,做工賺自己生活費,從麵線、金紙、醬油、西點,各地工廠產出不同,所以超現實的畫面可能是一個刺龍刺鳳的大哥,雙手無比溫柔細膩地,擠出一朵毫無破綻的奶油花。在那個自成一格的生活場域裡,受刑人想像力無限延展,流通貨幣除了每天10支菸,最值錢的當屬「電池」。電池除了可以拿來聽收音機、看小電視、當象棋賭注籌碼,甚或搭配香菸盒內層搓成細絲的錫箔紙,宛如虎膽妙算特務,立馬變成點菸器,以至於有人出獄了,還欠下一屁股電池,得按月寄回監獄還債。當然,金頂電池身價比一般電池更高。
人生道路的岔題,在這些另類受訪者嘴裡成了一則則黑色幽默。「我和老師約好不去上課但要乖乖的,這樣他就會給我畢業證書當感謝狀」、「第一次進監獄被關,沒經驗,好緊張,好像在開查某轉大人」、「我們以前讀那個放牛班,我一進去發現全班都在,每天開同學會」……人生路途兜兜轉轉,逆風少年無人管、少人愛,早早得自己去探尋生路,風行途中有時就會倒楣中箭墜毀,套句他們自己的話說,這是提早吃人生的苦,比苦茶還苦的那種。
浪子回頭,就在那一瞬間
浪子回頭的人生片刻,只發生在一瞬間。飆車撞死人的少年,被關押至外海綠島監獄,母親每月探監,天亮起身,從桃園早早搭火車千山萬水去到台東,然後搭船抵達關押小島。海外監獄的會客時間寬容,然而內心想念媽媽也不敢明說的少年,緊繃著一張臉,惡聲惡氣對著母親說:「有啥好看!返去啦!」幾句話草草結束會面,母親按照原路線,繼續浩浩蕩蕩踏上歸途,等待下一次探訪兒子的時刻到來。幾年後,飆車少年獲釋時已是二十餘歲青年,甫出獄,朋友一通電話打來就要繼續馳騁在路上,追上那些被錯放的青春時光。他抹好浪子膏,才剛要出門,從門縫裡望見母親和繼父對坐客廳,手裡不停,做著幾塊錢一個家庭代工。明晃晃的日光燈下,他見母親脂粉未擦,一張臉滿是風霜,終於老成他快認不得的模樣。飆車少年說,他站在那未開燈的房間裡,隔著門縫,淚流不止,覺得媽媽怎麼會突然老成這樣。就在那幾秒鐘的片刻,飆車少年感覺時光飛逝,一下子長大許多,隔日就去找了一份穩當工作,不再讓母親擔憂。
這樣的私密時刻和分享,是那一兩年田調採訪的深刻收穫,也深深影響往後我許多創作方向。在那些我想像力不可及的人生風景裡,有許多人正面對我難以處理的生命難題。他們走過的步伐,都是精采故事。
這是我在監獄裡,所獲得最值錢的禮物。
(本文出自OPENTIX兩廳院文化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