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宣传,没有新闻,没有申请批准,没有赞助,没有门票,没有乐捐箱,来自大陆各地的「盲流艺术家」,在北京开创了自主的剧场文化。来自台湾的杨渡,见证了这场动人的演出。
北京一直被视为严肃的政治文化中心,在全大陆都朝向开放改革时,北京身为首府,位居「天子脚下」,行动格外谨愼。尤其北京为中央政府所在地,官员特多,满街骑自行车的人潮中,就可能有不少在中南海上班。其余不是在政府机构就是在学术单位、公营企业。因而外界很难想像北京可能出现带有「叛逆色彩」的文化艺术活动。
然而就在今年六月间,北京有一场「地下剧场」的演出。自六月廿一日至廿七日,共七天,一场未经政府批准的小剧场演出却在北京电影学院登场。这是一群戏剧爱好者自费出资,以极低的成本,却以四个月的训练、一个月的排练才上场的。不愿向政府登记申请许可的原因有二:其一,这是一场实验性的前卫剧场,其剧本内容、演出方式、训练方法、剧情情节等等都是与官方主导管理官员的文化意识型态相左。当然,这并非是意识型态左或右的问题,而是其现代手法、思维方式太过「前卫」,官方主管人的问题不是无法赞同准许,而是根本无法理解戏剧的内涵。与其花费大量力气去争取公开演出,不如自行租场地在小范围同好之间演出。原因之二是:坚持艺术非关商业原则,如果要公开演出、收费,必然会为了剧本送审而破坏艺术完整性,而且会涉及税务、公安等等繁琐程序,不如自行演出,不收费,更为完整且保留艺术的纯粹性。
选择在北京电影学院的教室中演出,即是为了免于前述的麻烦,同时便宜省钱。
一无所有的艺术家应有尽有的观众群
此次「地下剧场」的演出剧团为「戏剧车间」,剧团是五个多月前由导演牟森组成。牟森一九六三年一月廿二日生,东北辽宁人,于大学毕业后,因不愿接受校方工作分配安排,拒绝就职,遂成为北京无户口的「艺术盲流」。同一帮艺术盲流互相帮助,共同创作,以最便宜的成本,进行各种艺术实验。两年前,他和「人民艺术团」林兆华共同创作改编的莎翁名剧《哈姆雷特》中国版,花费约三千人民币(合台币九千元)在首都剧场演出。现在又在朋友的赞助下,以大约五千元人民币(合台币一万五千元)的费用,创作这一出《彼岸》。为什么可以这样节省呢?主要是导演没有薪水,演员没有薪水,一切开销以最节省为原则。
牟森个人没有薪水收入是不必说的,演员亦不支薪。他们是慕名由大陆各地来北京进修的艺术追求者,有人希望成为名利双收的演员,有人希望成为歌星,但在进入各种进修班之后,发现了牟森的训练方法和艺术追求才是他们真正想要的,于是放弃其他训练,转而跟著牟森学戏。就这样,来自东北、湖南、湖北、陕西等地十八岁到二十来岁的艺术靑年聚在一起,开始一起生活,一起做新的训练,以迄于最后的排练,直到演出。
很难想像个头一米八五、剃个大光头、状似苦行僧、又像死刑犯、木纳寡言的牟森有这样的魅力,但他确实做到了。朋友们愿意帮助他是感动于他的艺术执著和坚持,在北京的日子里,他曾经穷困到身无分文而只靠朋友接济的地步。一个朋友形容:「对这种每月只要二百元就可以过活的朋友,你能不帮助吗?」二百元人民币花费在房租(在郊区以十几元向农民租来的房子)、车费、资料之外,就是食物,所以食物在高消费的北京只能是最简单省钱的。这样的人可以在北京支撑几年,应算是异数,但也绝非仅有的异数,因北京有不少这样的盲流艺术家存在。
没有宣传、没有公开对外发布新闻的演出,观众如何知道呢?这就是北京地下文化的自主性功能所在。靠著人们的口耳相传,靠著「圈内人」的互相电话连系,互相警吿不去看会后悔,在北京电影学院七天演出中,几乎场场爆满,在仅能供四至五十人坐的场地里,每每有七、八十人来到,他们席地而坐,围著中央的表演场,多的时候,连表演场地都相对缩小。
来的观众亦是北京一景。有的穿著毛泽东式的圆顶老头布鞋,有的剃光头,有的蓄大胡子,留过肩长发,不一而足。其中亦有些外国人闻风而来,虽然不懂中文,但一位来自摩里西斯的外交人员自称完全可以了解。
从头跟戏到底的是刚以《我的红卫兵年代》获得香港电影节奖项的蒋樾。他从牟森招募演员,成立「戏剧车间」开始,跟随拍摄所有训练、排练、演出的过程;从头到底,以迄于结束后,演员风流云散的历程。这个蒋樾亦是艺术盲流,自己出资拍摄,靠著朋友的资助底片、机器、剪接工作室等等,而完成前述的记录片。现在,下一部片子就是《牟森和他的剧团》,记录著一个一无所有的艺术家如何在最艰困的条件下,完成其剧团和演出。
我曾问牟森,如何连络。他答曰:你呼蒋樾就可以找到我。「呼」在北京就是呼叫的意思。因为他自己也不知道下一步会走到哪里去,住在哪里,做出什么事来。
《彼岸》:狂热的动词而不是名词
《彼岸》事实上是五个多月前,牟森和朋友共同想出来的构想,原剧本作者是高行健,但因牟森等人认为剧本并不符合其理念,而加以改编。由于距离原著太远,但为了尊重原作者仍保留剧名和作者,只是加了一个副题「关于《彼岸》的汉语语法的讨论」。原来《彼岸》是一个名词,在汉语中是一种理想、幸福、未来、憧憬等的象征。但在剧中,彼岸事实上并不存在,它是一个人们无论如何追寻亦没有答案的渺茫未来。世间所谓的「彼岸」其实是虚妄的追寻,从一个欺骗到下一个欺骗的过程,真正的幸福并未到来,到最后,真正的「彼岸」就是行动,就是一个不断趋向「彼岸」的过程,因而「彼岸」其实是动词而不是名词。这就是为什么其副题称之为「汉语语法的讨论」的原因所在。
剧场所在是一幢教学楼二楼中的一间教室。从一楼开始即有一条粗绳索延伸向上,弯弯曲曲直到演出教室中。而在楼梯的转角处放置一个以报纸和石膏一同揑塑成的人像,坐在椅子上。二楼转角处放置牟森自己的照片,三张一式,大光头,有如死刑犯照片。而在不足二十坪的剧场中,则以报纸全部糊上,即使天花板、座椅、演出地点亦不例外。演员则在场中做按摩,以防发生意外。尤其在第一天演出时即有一演员因激动而把剪刀挥动,不小心刺伤另一演员头部,血流满面,缝了好几针。但受伤演员还是坚持第二天继续演出,狂热状态连牟森都难以想像。
演出的场景是懂得剧场的人所难以描述的。任人皆知,剧场的生命只有在演出的刹那存在,当灯光熄灭,剧场结束,真正的生命就结束了。动人的状态是演员所共同塑造出来的力量,透过身体、汗水、嘶喊、爬行、眼神、柔情的声音、泪水的凝望、纠结的肌肉、绝望的仆倒、残酷的彼此的杀伐……,形成了活生生的「人」的生命力量,那是任何文字描述或记录影片所难以重现的感受。剧场的迷人生命只有在此,再无其他。
値得提起的是协助牟森完成戏剧创作的许多人,例如帮他编舞的文慧是东方歌舞团的编舞者,协助他设计的是何飞。另外,许多人有钱出钱、有力出力,互相吿知,才完成这七天的每一场演出。
当最后一场演出结束时,每一个演员都互相抱头痛哭,连参与工作的人也无法把持,哭成一团。只有牟森还保留一部分的淸醒,他转头向许多帮助的朋友道谢,然后说:「让我们把报纸撕下来,做为一种象征的行动,好吗?」
下著小雨的夜晚,一个小女孩似的演员在一楼门外观望送走好友,问她以后打算怎么办?她说:先回到家鄕看看,休息一下,有机会赚一点钱,存下来,等著牟森下一部戏的开始吧。如果有机会一定会回来参加,放弃一切都不惜。
小女孩的手臂上还有演出留下的伤痕,靑靑紫紫一块块,编舞者文慧心疼的说:每天晚上都有人受伤,不是靑一块、紫一块,就是破皮流血。回家好好休息一阵子吧!」
不是反体制,而是自由的表达
没有赞助、没有门票、没有乐捐箱,有的只是朋友出钱出力的协助,却能够有这样的演出,在北京这样的政治城市确实不易,但却是做到了。这种「地下剧场」的支持者之中,不乏文化界的知名人士,他们平时散居在北京的各种工作岗位里,有些是在中央电视台,有些是在文化部门,但在这样的艺术呼唤里,却无偿地付出。到底他们要的是什么呢?
「我们要的不是什么别的东西,只是一种纯粹的创作,它只跟艺术有关。不是什么『反体制』,或反什么东西,我们不跟官方或者商业妥协,也不是反官方,而是一种追求自由的创作、自由的表达,今天即使是商业的妥协也会被圈内人耻笑,所以形容这样的文化艺术是『反体制』或反对某一种具体的政治、文化体制是不准确的,应该说,我们就是『反主流文化』,如此而已。」一位参与的文化人如是说。
然而重要的不是牟森个人,而是北京已经有这样的一群人,一个文化圈子,它可以透过口耳相传、互相召唤而达到传播的目的,他们互相支援,去拍记录片,去作戏剧演出,去实验新的艺术形式。而在成本不高的北京,这是可能的。他们的追寻并非人人一致,思想、愿望、做法、价値亦非个个相同,但有一种隐隐的创造性力量在形成,那种带著一无所有、为艺术革命献身的味道,其精神状态常常使人想起早期的共产主义者。
这样的文化因而不会在南方生存,而是在北京。南方太商业化,即使有这样的文化人出现,恐怕会是被笑话的对象,但在北京,却成为一种文化风气。在美术中有流浪在圆明园附近的盲流画家,在流行音乐中有摇滚,在记录片中有蒋樾、王文光等人,他们已经逐渐形成自主的文化,那是不依赖官方、商业、外国人的力量,而是正在自行开展的世界。这种自主的「地下剧场」、「地下文化」确实値得瞩目。
文字|杨渡 文化评论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