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鸥》全剧之中,随处可以听见深情被漠视、才华被辜负、梦想被讪笑、岁月被虚度的叹息;「海鸥之死」这个意象,广义说来,反映的正是这种无心造成的生命浪费。
《海鸥》这出戏的四位要角都是艺术家,他们的艺术工作与生活自然是密密交缠的。剧中,其余五名配角,有的热心贡献自己的人生故事给人作创作的题材、有的热心追溯演艺圈里的轶闻旧事、有的则不吝高谈自己对文学作品的观感评价。因此,全剧有相当大的篇幅都牵涉到艺术方面的讨论。据说,《海鸥》发表时,托尔斯泰对这样的取材大不以为然。他认为戏剧是属于群众的。「艺术工作者在社会上不过是少数中的少数,有几个人会对我们有兴趣呢!」他给契诃夫的建议是:回去写小说吧。
不过,细思之下,托尔斯泰的批评并不公平。虽然,由于剧中人的背景,《海鸥》里面屡次出现关于艺术形式、艺术技巧、艺术理念的长篇议论,契诃夫创作这个剧本最大的关注未必是在探究艺术方面的问题。我认为,剧中人在艺术领域里的冀求与失落,就像他们在情感世界里的浮沉起落,展现出来的都是凡人在琐屑的人生中追寻意义一路摸索的轨迹。这种「追寻的向往」有它普遍的意义,也是契诃夫主要创作里一贯的主题。
「像人生一样地复杂、像人生一样地简单」
海鸥,在剧中,是一个悲情的象征:这纤美的白鸟,纯洁秀逸,原本应该徜徉在湖色天光之间,自由飞翔。它代表人生某些珍贵的部份──美好的资质、美好的情感、美好的岁月──本当拥有无穷的可能;然而,在这个「粗糙」的世界上,它却因为自己或他人轻率的对待,遭到了斲伤和践踏。全剧之中,随处可以听见深情被漠视、才华被辜负、梦想被讪笑、岁月被虚度的叹息;「海鸥之死」这个意象,广义说来,反映的正是这种无心造成的生命浪费。
「生命的浪费」是契诃夫在多部剧作当中反复抒写的一个现象。《海鸥》一剧,除了笔带悲悯地展现满布尘世的荒芜与挫败,比较特殊的是,它还传达了某种比较接近道德教训的讯息。这在契诃夫的戏剧里是相当罕见的。我们知道,契诃夫成熟的剧作之中虽然不乏畅谈人生哲学的片断,作者总能运用当事人前言后语的抵触、交谈对象彼此思绪的落差、或者周遭交错出现的一些杂音笑语,使得前头冠冕堂皇的高论渐渐浮上一层谬窘的颜色。契诃夫善用干扰和矛盾的手法中和了剧中任何旗帜鲜明的观点,也成就了他特有的一种耐人寻味的含蓄意味。値得注意的是:契诃夫的戏剧世界虽然弥漫著迷惘的气息,契诃夫本人却决不是个没有立场的作家。他在给朋友的信中有一段令人印象深刻的话:「不朽的作家,或者说真正好的作家,有一个最重要的共同特色:他们都淸楚自己往哪里去,并且召唤我们一路追随。」可见,契诃夫对自己的作品还是不乏「文以载道」的期许。只是,为了使他的戏剧能「像人生一样地复杂、像人生一样地简单」,他选择了头绪纷陈、庄谐并置,线条模棱、悲喜交织的写法,而使作者的批判格外隐晦。
《海鸥》写在一八九五年,是契诃夫四大名剧的第一出。虽然其中已经可见很多深具特色的笔法(譬如,对于声音效果、文学典故的运用,对于遥远未来的想像),一般以为,这是一部契诃夫戏剧风格犹未完全成熟的作品。它的剧情发展,比起当时流行俄国剧坛奥斯查夫斯基(Ostrovsky)一类的戏剧,是显得单薄得多;然而,较之于契诃夫尔后的《凡尼亚舅舅》、《三姊妹》、《樱桃园》,《海鸥》的故事成份显然浓厚多了。作者对于剧中人物生命态度的臧否,在各人遭遇起伏的衬托之下,脉络隐约可见;再加上剧中有位深富理想精神的女主角(妮娜)、以及一位接近平衡的智慧人物(多恩医师),透过他们的言语,作者纵未说教,《海鸥》对著观众的召唤,却是呼之欲出的。
爱情从来不能允诺救赎
《海鸥》中的每个人物都是情关中人。有趣的是,剧中人彼此爱怨纠结的关系复杂到夸张的程度──九个人物倒可以排列出六七组三角关系的迷阵。(波里娜爱多恩;多恩喜欢阿尔卡基娜;麦德维坚柯爱玛莎;玛莎爱特里波列夫;特里波列夫爱妮娜、更爱阿尔卡基娜;妮娜爱特里果林;特里果林依赖阿尔卡基娜;阿尔卡基娜只爱她自己)。这些情事的纠葛,在在显示:情缘的牵引大多事与愿违;「怨憎会,爱别离」似乎是人生普遍的状态。从剧中案例归纳:对情感企求愈殷、关注愈多的人受苦愈多(如玛莎、波里娜、特里波列夫、妮娜);用情浅淡──或是一心为己(如阿尔卡基娜)或是懒于坚持(如特里果林)──的人,在情感的世界里往往享有较大的便利与安全。这里,契诃夫不是在鼓吹「寡情」;因为,《海鸥》一剧最大的教训就是:受苦并非最大的不幸,得利也不一定赚得真正的价値。学会承担痛苦、保守信念的人才能一往直前,超越风雨,达到救赎。
値得附带一提的是:对于爱情在人生应当占有的地位,契诃夫一向持保留的态度。在他的剧作中,爱情从来不能允诺救赎。爱情之外一无目标的人生尤其危险。譬如,在《海鸥》里,终年身著黑衣凭吊自己的玛莎,虽然屡次咬牙切齿地誓言要把胸间的痴爱「连-根-拔-除-」,却由于爱情是她生命中唯一的浮木,即使几度挣扎,终究只能在苦海中继续浮沉。妮娜对特里果林的爱则是宽广高华的:因为它施予的成份大于索求,所以能够包容一切、承担一切。因为它是妮娜主动选择、一直肯定、始终无怨的一份情感,其中坚定的信念以是能够使她内里刚强,虽苦犹甘。更重要的是:这份爱情并不是妮娜生命的全部。有了爱情苦难之中的成长,她更能无畏地追寻自己的艺术之梦。
《海鸥》对艺术的追寻,也同对情感的追寻一样,含有一个精神一贯的教训。简单地说,这个教训强调的还是一个明晰的信念,淸楚的方向。只有相信自己的道路,一个艺术工作者才能积极奋进,在风雨飘摇中保有心底的光明,在无畏的追寻中获得饱实的生命。剧中,契诃夫塑造了新旧两代相映成趣的四个艺术工作者,利用他们不同的遭遇,不同的心境,隐约指辨艺术国度的救赎之道。
没有方向的人才是最悲哀的
颇有趣地,契诃夫把不少自传性的材料分别用在剧中立场敌对的两位作家身上(特里波列夫对当代剧场改革的热情、对梅特林克Maeterlinck象征剧风的欣赏,是与契诃夫有志一同的;特里果林说起早年在文坛立足的艰辛,作家对读者反应的不安全感,甚而在谈到他所娴熟的一套描写月亮的写意技法时,其中文字,莫不是由契诃夫过去的书信、作品中成段套用过来的)。不过,整体而言,契诃夫并无意把这两位作家中的任何一位写成自己的化身。两人在文坛的地位不同、顺逆有别,但,骨子里头他们在艺术方面的追求却没能成功。
特里波列夫早先坚持形式上的创新,激烈地抨击笼罩艺坛的陈旧成规。可是,在他小有文名之后,他却惊觉:自己也日渐落入传统的窠臼,而他素来鄙薄的特里果林,在技法上,确实也有他所莫及之处。这时,他颓然地承认:「我愈来愈淸楚,形式的新旧根本不是问题的关键。要紧的是,一个作家应该超越形式的考虑,因文字从灵魂深处汨汨流出而写。」如此,他否定了自己过去奋斗的目标;而,他信心枯竭的灵魂却又是那样不可依恃!多恩医师很早就道破了特里波列夫的问题。「他是有才份的,」多恩医师说,「只可惜一直没找到确定的方向。」「美好的作品无不带有严肃的关注;成功的作品一定蕴含作者淸楚的信念。」多恩医师的这番批评恍惚带著契诃夫的口音。
《海鸥》里的特里果林似乎是个春风得意的作家。他年当靑壮,已经享誉文坛,作品源源不绝,名利接踵而至。然而,在他坦率的自白中,他从来没在创作里领受过真正的快乐。纵使练就了一套娴熟的写作技巧,他心底明白,那些都是属于表面层次的技巧。不安中,他感觉到,基于作家的天职,他应该用文字对祖国、对群众、对人道、对文明、对这宽广的世界善尽一份责任。然而,写作对他而言,好像已经变成一种强迫性的病症,不容他有多少思考的余裕,只是日以继夜驱迫他振笔疾书。日常生活里每有所见所闻,他一定巨细靡遗,随时载入札记,留待他日写作时运用。他宛如化作一架身不由己的机器,不断呑噬自己的生命,消耗各种的经验,制造出一部部标本一样虚假的作品。特里果林十分淸楚;自己的写作生涯一直没能把握住心目中理想的方向。只是,不论是对情感的追求也好,对艺术的追求也好,他自承是个意志薄弱的人──反正很少坚持什么,一向接受习惯的支配。写作的意念常年压迫著他;但,实在说来,文学并不是他选择的最爱。特里果林酷爱钓鱼,他曾说过,假使他家住湖边,他大概会耽于钓鱼,不再感受到写作的欲望。这么看来,根本上,写作在他的生命中并没有特别神圣的意义──他不去勉力迈向什么一定的目标,也就可以理解了。
特里果林是契诃夫塑造得特别引人入胜的一个角色。他是一个有点心不在焉、气质淡漠的人,有种拒绝深刻感受痛苦的倾向。他选择性的「遗忘」功夫尤其方便他回避面对生命中的憾恨。在剧中,他背弃了妮娜,更是特里波列夫的心头大患,似乎带来了很大的破坏力量。然而,契诃夫并没有把他塑造成一个令人嫌厌的恶人。剧中多位角色都对他赞美有加,就连最仇视他的特里波列夫,在心平气和之刻,也给予他颇高的评价(第一幕里,特里波列夫背地里对特里果林的形容是:聪明、温和、十分正直)。阿尔卡基娜就曾经在牌桌上调侃过他:「这家伙永远走运!」或许,表面看来,特里果林在各个方面都是幸运、顺遂的。然而,在他最诚实的时候,却说出了「我不喜欢自己,也不喜欢自己的作品」这样沉痛的话。毕竟,缺乏主导的信念、中心的理想,他营营碌碌的写作生涯始终也难超越一种漫无目标的劳役层次。
同特里果林一样,阿尔卡基娜是剧中另一个诸事顺遂的角色。剧中无人不慑于她的魅力,而,凭恃著一股骄气和手腕,她好像也总是能够呼风唤雨称心如意。然而,阿尔卡基娜浓厚的自恋情结使她沉浸在虚荣琐屑的心思之中。她不懂得关怀,也承认自己「懒得多想」。像她这样一个情感浅薄、懒怠思想的人是不可能成为真正的艺术家的。
追寻就是救赎
相对于阿尔卡基娜的矫情,妮娜是个自然单纯的女子。以一种纯真的执着,她在艺术与情感的针毡上徧挨徧尝,仍旧心甘情愿。她是剧中最勇于抉择、勇于行动、勇于承担的人物。虽然她在艺术方面的才份并不明朗,在艺坛上的处境也最为困顿,然而,当她描述在舞台上拥有的丰盈喜悦,却比剧中任何人都说得更真切动人。随著妮娜心路的曲折,《海鸥》的教训再一次豁然展现;顺逆不是成败的指标,受苦并非最大的不幸。没有信心、没有方向的人才是最悲哀的。
《海鸥》当中,有的人空有追求的欲望翻腾不息,不时感受到不满现状的焦灼焚心,却始终找不到値得贯注心力的生命目标(如索林、如玛莎);更有的人,有了目标,却不断地去怀疑它,否定它,最终只能方向莫辨地浮沉在混乱的怨恼中(如特里波列夫)。只有妮娜一路坚持自己的信心。信心帮助她面对痛苦、信心帮助她接受痛苦;这种承担的勇气使得一个受苦的人超越「受害者」的角色,成为对自己负责的奋进者。当妮娜无怨地走进风雨,向前追寻,这追寻的本身就是一种救赎。
文字|谢君白 台大外文系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