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艺术界或甚至任何行业,常常有这样的说法:当年轻、反叛的激进派日渐衰老以后,他们自己会成为新的保守派。这样的版本显然不适用于当代编舞大师模斯.康宁汉(Merce Cunningham)的身上。这位七十四岁的编舞家,当年风格前卫,为美国现代舞界开创崭新的局面,四十年后,他以新作证明,他依然是不折不扣的前卫舞蹈家。
这位老当益壮的编舞家,最新的实验是以电脑编舞。一九九一年,康宁汉发表了第一支以电脑编舞的作品Trackers,正式把电脑科技带进了编舞界,而康宁汉也自此步入了电脑编舞的新阶段。除了九一年的Trackers、《邻居》,此后康宁汉每年都有新作借助于电脑,如九二年的《海鸟》Beach Birds、《输入》Enter、九三年的CRWDSPCR等。
以动作出发,回归到动作
一头松乱的白发,行走蹒跚微跛,康宁汉七十四年的岁月,涵盖了一部美国现代舞简史。三〇年代出道时,玛莎.葛兰姆一派「敍事性」现代舞独霸现代舞坛;康宁汉在玛莎.葛兰姆舞团旗下跳了数年之后,因不同的舞蹈主张,出来自创舞团,提出非敍事性舞蹈,把现代舞从说故事、音乐中解放出来。这种以动作出发、回归到动作的舞蹈哲学,不断开发动作的可能性,可说是他对现代舞最大的贡献。
康宁汉所用的Life Forms电脑软体,是由位于加拿大温哥华的塞蒙费瑞哲大学(Simon Fraser University)的电脑系和舞蹈系合作开发出来的,为纪录和创作舞蹈所用。一九八九年底,康宁汉开始实验以电脑编舞;次年,康宁汉在加拿大裔的年轻编舞家,也是电脑专家Thecla Schiphorst的协助下,开始以这套电脑软体编舞。这套Life Forms电脑软体是专为编舞家设计──它有三个视窗:一个是系列视窗,可以为单一的舞者编动作系列、段落;一个是空间视窗,可以编一群舞者在空间中的组合;第三个是时间视窗,可以把舞者的动作放在时间中编排。同时电脑资料库中存有许多现成的人体动作档案,可供编舞家运用。
在去年《村声》杂志舞评家黛博拉.乔微(Deborah Jowitt)的访问中,康宁汉表示,三个电脑视窗中,他主要使用系列视窗和空间视窗。系列视窗里有一个电脑绘制的舞者,长手长脚,脚掌特别大,目的是让脚的动作更明显;只要敲几个键,这个舞者可以做出乾净俐落的芭蕾基本动作。空间视窗中有八个不同颜色的舞者,可以让编舞家编数个舞者在空间中的组合;如果八个舞者不够,也可以无限制加倍。此外,舞台可以任意转向,以便从不同角度看舞。
舞台演出永远都有变数,电脑编舞因为让编舞家更能掌握舞蹈在舞台呈现的样貌,似乎降低了变数,但同时也为编舞家开发了新的可能性。康宁汉自己就表示,他发现他可以做到以前做不到的事情。「就像机率(chance)编舞,电脑编舞可以刺激我去思考:也许有些方法是你以前所没有想到的。」甚至连舞名,康宁汉也从电脑里得到很多灵感。一九九二年的《输入》Enter,取自于电脑上每完成一个指令后必按的输入键,也可视为相关语,指舞者进入舞台。一九九三年的CRWDSPCR,乍看之下,实在念不出来,也不知道其含义,但是很多玩电脑的人大概可以猜得出来,这是Crowdspacer的缩写,在为电脑档案命名时,常把母音省略,使得档名不致太长。
电脑编舞的结果,也使得康宁汉的作品愈趋复杂。九二年的新作《输入》长达一个小时,有三分之一是在电脑上编出来的。推出以后,被认为是康宁汉近作中结构最复杂、难度也最高的一支。今年在纽约「城中心」剧场(City Cen-ter)推出的CRWDSPCR,很多动作都是从未在他旧作中见过的,可见电脑编舞帮助他发掘了动作的可能性。
有所变,有所不变
就如节目单上所提示,《输入》是关于人在不同动作中的经验。主要由十五名舞者呈现,结构是根据一到十五的数字变化,其中人数的变化、段落的长度、舞者进场、出场,完全是由机率所决定。「机率编舞」是康宁汉编舞的主要方法之一,他早年常用掷骰子、丢铜板来决定舞者入场次序。
康宁汉在四〇、五〇年代所提倡的「音乐和舞蹈互相独立」、「舞台没有固定的中心」、「机率编舞」,今天都已经是现代舞中广为接受的观念,但在当时却被视为反叛、怪异。他把日常生活动作带入舞蹈中等创新的观念,启发了新一代的编舞家,后现代编舞家几乎多多少少都受到他的影响,因而他也被视为后现代舞的宗师。直到今天,康宁汉依然贯彻他的这些基本主张。新作CRW-DSPCR去年首演时,所有的舞者和观众一样,都是第一次听到音乐。负责音乐的作曲家John King说,康宁汉只给他三个基本资料:舞名、舞蹈长度、舞者的人数。CRWDSPCR今年在纽约推出时,被喩为是康宁汉的高峰之作。《纽约时报》首席舞评家安娜.季辛高(Anna Kisselgoff)在舞评中开门见山地说:「伟大的艺术家有注册商标的风格(Signature style);二流的艺术家只重复他们自己。而康宁汉显然属于前者。」在《纽约时报》的访问中,康宁汉曾说:「每个艺术家都要自问,为什么要做他已经知道的东西。」这样的信念不断体现在他的作品中,而或许这也是为什么这位美国现代舞大师,即使名满天下,仍旧不断创新、突破。
用电脑怎么编舞呢?很多人都很好奇,电脑怎么帮编舞家编舞,是不是可以取代编舞家?对于康宁汉,这个问题可能是不存在的;就像早年,康宁汉实验以电视、录影机加入编舞一样,这些新科技之所以引起康宁汉的兴趣,主要在于它提供了一个观舞的新方法、新角度,对习惯某种观点的眼睛,提出新的挑战。透过摄影机不同的角度,康宁汉对于如何呈现舞蹈,都有新的看法。电脑亦然,它提供了新的可能性。
自一九三七年以来,康宁汉和作曲家约翰.凯吉(John Cage)合作了半个世纪。自七〇年代以后,他们就住在一起,是生活上、更是艺术上的亲密伴侣。九二年八月,七十九岁的凯吉过世;很多人都很关切也很好奇,半生最好的伴侣过世,对康宁汉的创作有什么影响?康宁汉表示,除了刚出道在黑山(Black Mountain)北卡学院以外,目前这段时间是他创作量最丰富的时期。九〇年代以来,康宁汉创作量有增无减,除了前年八月好友凯吉过世,他几乎没有间断过。
近年来,康宁汉把很多舞团例行的工作,交给了追随他多年的资深舞者Chris Komar和Robert Swinston,空出更多的时间创作新的作品。如同往年,即使因病行动不便,康宁汉还是出现在每晚演出的一支舞中;这位舞者出身的编舞家始终未能忘情于舞台,他说,他上台并不是因为他必须,而是因为那带给他无穷的快乐,是台下练舞所无法取代的。
在明亮或幽暗的舞台,康宁汉一头乱乱的白发,最是鲜明;他的动作不多,象征的意味或许远超过一切:在年轻、亮丽、迅捷的舞者之中,康宁汉像一棵长靑树,矗立在一座匆忙来去的舞台。
文字|余怡菁 新闻工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