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有一个企图,利用这次演出的经验探讨智障朋友的内心世界。因此从开始就有计划地区隔以前的表演风格和作法,希望能够找到更接近他们的表演方式,而不是把他们的表演定位在儿童剧,毕竟他们都是二、三十岁的大人了。
彩虹树剧团(编注)是由树仁基金会的一群智障孩子所组成,称呼他们孩子是因为他们可爱天真的样子,就像一个未涉世的小孩一般,在年龄上他们都是二十岁以上的成人了。在此之前我完全没有和智障朋友共同工作的经验,除了不曾用心来了解他们之外,也曾经投以轻蔑的眼光,和冷眼旁观的心情来看待智障人士,更无法想像会和他们一起工作、训练准备一场演出。
为偏差的观念感到惭愧
记得在几年前看过一篇小说是这样的:一个智障儿的父亲在他老婆生第二个孩子的同时,留下一杯牛奶和一包饼乾给他毫无行为能力的智障儿子,当他太太出院时这个孩子已经因为饥饿而死。当时这个年轻的父亲说了一句永远铭刻在我心中的话:一块钱花在一个正常的孩子身上,投资报酬可能是一万块,甚至无限大;花在一个白痴身上可能就浪费了。那时对这句话没有丝毫的怀疑,这是我对智障朋友最初的了解和看法。后来在电影《我们都是这样长大》的片段中,也只看到他们被一般人排斥的情形,从未曾深入了解智障朋友真正的生活面貌。
让我对智障朋友有更多的了解是在任教期间,学校有一班特殊学生,其中有一个同学,他惊人的记忆力,和经常有一些深富哲理的语言,令我感到相当有趣,因而经常试图和他沟通,但总是徒劳无功。所以去年接下彩虹树剧团导演的工作时,坦白说,不管在学理上或是心理上都还没有完全的准备。
在接下导演工作之后和在他们接触之前的这段时间,内心实在是充满惶惑。除了上课之外,还有演出的压力。至于要用什么样的方式来面对这些孩子?能不能顺畅的沟通?他们有哪些基本能力?还有如何来教他们演戏,他们会懂吗?如果不懂要怎么办,都完全毫无概念。甚至还想到有没有任何的危险性?种种的困惑和想像的恐惧不断在内心膨胀,以至于曾经兴起了打退堂鼓的想法。相信这种感觉就是一般对智障朋友不了解的基本反应。由于陌生和既存的成见,造成了对智障朋友的误解,甚至产生莫名的恐惧。
这些莫名的恐惧和无聊的困惑,在第一次和团员接触后,他们率真的个性,对人信任平和的表现,就已经消失殆尽了。在上课时,尽管语言沟通能力较不顺畅,但他们对声音节律的感受可以补语言沟通的不足,更令我惊讶不已的是,他们的肢体动作变化和想像空间的发挥,都远远超乎我的想像。后来我每每在想,我们的社会似乎普遍还存在著像我接触智障者之前的心态,在每一次上课之后,对他们又有更深的认识的同时,都会为自己从前偏差的观念深深感到惭愧。
苦思表演的形式和内容
排除了先前的恐惧感后,旋即进入训练的阶段,这个阶段我尽可能地了解团员们的各种可能,树仁的老师们也提供了相当多他们的生活习性,让我很快能掌握团员们的特性。每个星期一次的课程,对于团员的肢体、语言的可发挥性,都尽可能去试探。在即兴的表演训练中,我发现团员们的即兴能力甚至于超过一般的人。他们毫不遮掩、自然不矫饰的表达方式,令人相当感动。在小学从事教育多年,对教育似乎有一些疲态,但在他们身上我发现了教育的光芒。我经常在想,很多智障的朋友因为没有机会经过教育的过程,一直在社会的角落任凭大家遗忘。这一群经过教育后的孩子,能够在各种可能的探讨中,让他们一步一步的成长。教育的力量与效果,对他们而言,比一般孩子更需要,也更容易见到成果。
几乎是同时,在我彰化故鄕的邻村,竟然发生了如上述小说般的情节,一个智障儿的父亲发生车祸昏迷,母亲为了照顾父亲,慌乱之中将智障的孩子放在家里活活的饿死。这样的惨剧竟然在富裕的台湾社会真的发生了。这个事件使我更坚定地体认到参与这一次演出的意义,如果我们的社会有更多像树仁这样的教养机构,不但提供教育机会给智障的孩子,类似的惨剧也才不会一再发生。
团员们拥有良好的戏剧基础,如何善用这些基础让他们发挥到淋漓尽致就是我的责任。但一出戏的成型,仍须要经过一些痛苦的挣扎。用惯了语文思考的我在面对这些只能侧重肢体的演员,突然有不知所措的感觉。用文字剧本来演出对我或许很习惯也很容易,但团员们文字的能力有限,语言表达也不如常人顺畅,文字剧本所能提供的帮助究竟有多大,我无法预估。文字剧本的内容又要些什么才适合他们呢?于是先搁置了既有剧本的可能。但过于思考性或象征性的剧场形式,对于团员们的接受程度是不能不考虑的。如果演出的内容让这些孩子无法理解,那整个演出会变得毫无意义。所以导演意念也必须暂搁一旁,但困难的是以他们的能力能够以什么形式演出?表演形式和内容都非常难以决定的情形下,又让我再度陷入低潮。形式与内容的思考浪费了我许多的时间和精力,有一阵子甚至怀疑自己的能力是否真能够让这一群孩子上舞台演出。但他们曾经演出的事实,总是一再地激发我不断再去思考的动力。
智障团员自己创造的《囍帖》
在确定《囍帖》的演出大纲和团员们开始工作之后,团员们在情境之中的创造能力,相对地解决了我许多思考上的盲点。整个演出的内容几乎完全都是团员们自己创造出来的,导演只在情境的指示中,激发他们去思考、去设想,去发展他们的可能性。所以说《囍帖》的成形完全是集体努力的结果。如果说导演发挥什么样的作用的话,我想就是将一些在剧场发生的事,透过助导的帮忙将它化为文字而已。从工作中看到团员的成长,看到他们快乐在扮演著剧中的每一个角色,成就感油然而生。
《囍帖》的内容是大家所熟悉的老鼠娶亲的故事,但从决定了演出方式的时候,我们所有参与的人都有一个企图:利用这一次的演出经验,探讨一些智障朋友们内心的世界。这样做或许是一种冒险,也许是一条根本行不通的路,但我们相信只要有努力,一定能够更接近他们的心,让他们能够有更多的机会参与我们这个社会。也就是从开始就有计划地区隔前几次表演的风格与作法,希望能够找到一种更接近他们的表演方式,而不是把他们的表演定位在儿童剧场,毕竟他们都是二、三十岁的大人了。
这样的企图当然也带来了很大的困难。由于团员们认知和语言能力的限制,又囿于我本身对智障朋友的认识不足,以致使得这样的企图大打折扣。因为在排演过程中我发现从团员们所自发的东西是最真的,也最令人感动。于是在不改变原先的企图的原则下,在每一次的排练中尽量地让他们自由的发挥,在从中经过繁衍、思考、组合后,重让他们表演一次。像剧中比武招亲的每一个招式的发展,和比赛的方法都是他们自发的,导演只是固定比赛顺序,将舞台区位固定,至于输赢结果也不是刻意安排的。因为唯有这样才是真正属于这群智障朋友的,这样的舞台,这样的表演也才属于他们的。
痛苦和快乐是人生最基本的两个议题,智障朋友也有这样的经验。只是他们因为不习惯用语言表达,或是我们根本无从去了解他们的感受,而让他们这种感觉淹没了。在整个表演中有两段让演员跳出表演的角色回到自己,最大的目的就是完成他们表达的意图。这样的作法或许太过直接,表现手法也太粗糙,但这两段绝非故意洒狗血来刺激观众廉价的同情,而是要让他们能够直接面对观众表达自己和一般人一样的感情。尽管他们的声音不美,但每次排演时看他们不自主地掉下眼泪时,那种真挚感情的流露,绝对不同于一般的表演。从这样的人生议题开始,让他们的心灵感受自由的抒放出来。不用高深的哲学思考,也没有动人的故事情节,只要很生活地表现他们生活经验中一些内心的感受。
提供一次婚礼的经验
婚礼的安排是探讨他们心境中一个重要的发现,因为他们都已经是成人了,每天生活在一起也经常会表现出对彼此的倾慕,有时候也会很直接地表达他们的爱慕之意。于是这一场婚礼的设计是针对他们的行为表现,由于在现时的生活中或许他们没有机会拥有这样的经验,所以从表演中提供他们一次婚礼的经验,或许是一种感情的宣泄方式。最重要是让他们走向观众,让观众一起来和他们彼此交流。因此安排在演出的过程走到观众席,把他们的囍帖直接地散发到观众的手上,让观众来感受他们毫无保留的热情的邀请,接受他们的囍帖,和这一群智障的朋友一起来完成一场热闹的婚礼。
这样的一出戏,由智障朋友来演出是否合适?在演出的时候我们希望透过特教专家的参与,给我们更多的批评和指导。但在排演的过程中,我们所有的思考都是以这群智障朋友为出发点,希望在这样的一段排演过程中能够提供他们最有价値的教育意义。至于演出是这一个过程的检讨,是提供给社会大众对智障朋友的另一番更多的认识,更加了解这一群朋友。当然最有收获的是我在这一个过程中的成长,我也更深地体会智障朋友所需要的不是同情怜悯,他们最需要的是接纳和了解。
文字|廖顺约 彩虹树剧团导演
编注:彩虹树剧团成立于1989年7月,是一群患唐氏症、自闭症、脑性麻痺和情绪困扰的智障者所组成。创团以来曾演出过《糖的天空》、《地球最美丽的时候》、《苹果森林》、《白雪公主与七矮人》、《动物圣诞》、《过新年》、《威廉泰尔序曲》及《囍帖》等八出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