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岁到今春,大陆传统戏剧无论京、昆,踵续来台演出骨子老戏。老戏迷眼里瞧著舞台上老、中、靑演员,心下留连著当年名家祖辈的韵致:四大名旦,南麒北马,净裘丑叶。承祧者,艺不如师或靑出于蓝?本文作者观戏无数,遂有思古幽情。
古云:「悦目之色之为美,悦耳之声之为美。」这两句话虽可谓欣赏戏剧艺术之初阶,但也诚然应是欣赏戏剧艺术的先决条件,因为当年戏剧科班分科时就是依据这两句话作准则的。个头儿粗壮的,纵有天赋小嗓,不会分到旦行;虽有淸秀的眉目而没有小嗓,也分不到旦行去。例此,当可想知戏剧艺术在天赋的条件上应占优先。即戏剧家所谓的「本钱」,所谓的「祖师爷赏赐的饭碗是哪一行当。」
戏剧,终究是表演于舞台上的色相艺术,尤其是中国的戏剧艺术,以歌舞作为艺术的表演主干。我听过不少友人说:「我真是不喜欢看梅葆玖(注①),无论怎样看,总觉得他是个大男人。」又有人说:「看了梅兰芳的影带,无论〈贵妃醉酒〉也好,〈宇宙锋〉也好,〈断桥〉与〈惊梦〉也好,都不像个女人,是个骄柔造作的大男人。」又说:「就是唱,我也听不出好来。」可是,这些友人最喜欢的是李维康(注②),无论唱、念、作、表,无不推崇备至。可见「悦目之色」与「悦耳之声」是多么的重要。
旦脚艺术堪称男性最当行
想当年,梅兰芳的扮相之美,真可以说是「倾城」而「倾国」。年轻时代的大个头儿程砚秋也有秀丽之貌,到了后期身广而体胖,音声淸浊(高低音)已失其衡,传今之影带〈荒山泪〉与录音〈审头刺汤〉可为证,那形象,那音声,更是失去了妇女美的特质。可是,如从古人论剧艺的艺术观来说,梅、程的唱念作表,今之皮黄戏舞台上的表演艺术家,有几人能超越他们?
梅派(梅兰芳)传人,舍葆玖以外,有谁还能展现梅家的艺术情韵。笔者看过他开放后第一次到香港演出的《凤还巢》,那一场误娶后获知姊姊被抬到朱千岁家去了,说到:「……他那副尊容阿!」突然迸出了内心忍不住的一声轻笑:「咯咯咯咯」,银铃似的。台下炸起了满堂的掌声。那种笑时以袖掩嘴的大家闺秀情致,对我们老观众而言,仿佛又见到了老梅当年闺门旦的情韵。可惜后来我在香港新光戏院第二次看葆玖的《凤还巢》,在台北又再看到一次,全没有了这一声笑,令我追怀不已。
旦脚的艺术,无论唱作都属于男性,非女性可以当行。第一,男性声醇厚,女性十、九不能及;第二,男扮女得时时模倣女人。正因为男性声醇厚,乃女性所无,而且男性扮女性要时时去学女性生活,不得不深入钻硏。这是我不时感慨于剧团不收男性习旦脚,应是传统剧艺如梆子、皮黄、徽汉、川黔以及江西之弋阳老腔最大的损失。
大陆的旦脚,梅家传人今祗葆玖一人;女性要以杜近芳(注③)为此中翘楚。客岁来台演出《凤还巢》,似仍以杜氏的梅家情韵深厚,她终究是经过老梅亲手调教出来的。惜乎已是六十左右,台上之艺力不从心矣。就我所知,梅家女弟子中,南京的沈小梅应以大姆指赞之,奇怪此间何以无人垂靑于此人?
程派(程砚秋)传人,赵荣琛虽在世,年近耄耋似不应再强之登台。王吟秋(注④)来台湾演过,但在要求「悦目」的台湾观众眼中,不易讨好。程派戏走红的人物李世济,是程韵的改革者,据知已有人与之订约,可能今年会来台湾演出。李世济在辅佐(指脚色搭配、文武场等)上,有其组合的优越,当能轰动一时。
荀派(荀慧生)艺术有一位男性旦脚承祧者在,那就是江苏淮阴京剧团的宋长荣。这位以活红娘名满氍毹的荀派嫡传,对荀派艺术来说可谓是靑出于蓝的传人。宋长荣虽属江苏淮阴市的一个鄕市剧团,却由于他的长技精艺,誉满宇寰。前数年曾到香港演出,档期五日,不能罢,又增二日。我曾推荐他参加台北市社教馆今春戏剧季,但不果,颇憾。
此外,孙毓敏(注⑤)是荀家正传,刘长瑜(注⑥)则揉各家于一身。
以风情、泼辣等花旦行当享誉的小翠花于连泉,大陆易帜之后,迄未受到重用。所传之艺,极有可观,今仅存陈永玲一人。陈永玲的影带〈小上坟〉,几无别人能演出「飞飞飞」(男女主角对唱对舞演出的身段有如蝶舞莺飞的情致)的成绩来。
尙派(尙小云)艺术,只传下一出《昭君出塞》,惜乎传来台湾的本子,唱的是吹腔变奏,尙小云自己演出的本子,自出塞以下乃是有曲牌的正宗昆曲。分别大矣!天津的李佩红,曾以尙派传人头衔演出武戏〈取金陵〉、文戏〈乌龙院〉。尙氏的「铁嗓钢喉」,怎是坤且可以歌得出的。不过,李佩红的武工不错,挺扎实的。
四大名旦之后,虽有四小名旦之选,初选的首席李世芳,乍露头角,即不幸坠机死矣!若李世芳不死,其头角之峥嵘能否愈乎张君秋,尙属未知之数。今者,京剧界已成十旦九张(张腔,张君秋)之势。无可否认的,张腔诚有其独树一帜之艺术质素,四大名旦之后,张应是一位出乎林表的人物。虽然张君秋的台上之艺平平,传其歌者,演出于舞台,弥其所短,可也。
武旦方面,我则属意于上海昆剧院的王芝泉(注⑦),鲜有出其右者。
老旦行,大陆方面最为出色,争城夺地者又多。而我,仍以女不如男为憾!李金泉算是靑出于蓝者。其艺虽学于李氏多奎,观其〈李魁探母〉与〈寇准罢宴〉,无论唱念作表,都不是其师可以比的。李氏多奎,可听而已。
生行文武兼备
生行尤为济济,不但南麒(周信芳)北马(马连良)悉有传人,如张学津(注⑧)、冯志孝(注⑨),他如杨宝森、言菊朋亦蔚成大家。于奎智(注⑩)未出学校,即已头角峥嵘。言兴朋(注⑪)承母(张少楼)教,一洗其祖言菊朋在世时的落拓与賷志以殁、时人不知其艺之过。其父(少朋)习马派颇有成,斯其祖在世时不怿于心的恨事。
在《杨门女将》来台演出时,意想不到的听到刘学钦(注⑫)的言家声腔,音色之美,韵味之醇,且无造作之迹,斧凿之痕。听来回肠荡气,亦文武双全者。
生行之艺,文武兼备本是传统。谭元寿(注⑬)在科时亦习武生,〈连环套〉中的黄天霸,一直是他在科时的本主活儿。他的武生成绩几超越其文戏正生。
说到正生兼演武生,似乎后期艺人要以李万春为始。记得李万春靑年时代,不但以武生挂牌,兼之贴演老生戏,似乎〈芦花荡〉的张飞他都演过。随后李少春,一直到今日李光(注⑭)等等,越发的把老生一行的戏路开疆而拓土,艺术的天地更开阔了。
我自以为在生行最有创造的应属李光。如《八仙过海》、〈安天会〉(美猴王)、〈汉宫惊魂〉、〈三岔口〉,无论剧本的整编,台上剧艺的设想,在我看来堪作首屈之指。他的老爷子李宗义唱高派(高庆奎),我在上海时看过多次,至今还有不少深刻的印象。今者,李光、李欣(注⑮)、李岩(注⑯)三兄弟,以及他们的贤内助沈建谨、许畹华、刁丽,都是旦行的佼佼者,真可以说是梨园世家,功在舞台。
说到净行,早有「无净不裘」(裘盛戎)的说词。大陆今日的净行越发如此。有人不喜裘腔之柔媚,遂有「裘腔当道净行危矣」之叹。因为裘腔不用净行传统之粗壮声腔炸放,而是以生行之柔润声色,以净行韵味归之。我在大陆时,裘盛戎的唱腔,曾有「妹妹花脸」的雅绰,以其声腔妩媚也。可见裘腔就是那种柔润之美诱人,是以形成了无净不裘的地步。李欣,亦裘派正宗。嫡传之方荣翔,前岁已逝去。又有一位新人孟广禄(还不到四十岁吧),其所歌之裘腔,更加妩媚纤柔。抢耳也。
丑行也是人才济济,最出色的都有一付好嗓子,连武丑也不例外。出身天津稽古社的张春华(注⑰),今已七十高龄,年初来台北演出,〈盗杯〉还能翻两张桌子的*台蛮。〈打瓜园〉的「打」郑子明,偶露几手还不减当年的俐落。〈剌巴杰〉的胡里,造型极有特色,口齿之畅,哪像古稀老人?让台湾观众印象深刻的寇春华(注⑱),惜乎未能在《群英会》中饰演蒋干,让台湾观众看看他的方巾艺术。
而我,最欣赏的还是上海昆剧院(81年10月来台演出)的刘异龙,他与梁谷音演出的〈活捉三郞〉,以及〈双下山〉,还有我看过的〈醉皂〉,以及与张静娴合演的〈跃鲤记〉(芦林),都令人永不能忘。
舞台上的表演瑕不掩瑜
说了老长一串好好好。那么,大陆来台演出的节目,连一丝可出贬辞的也无有吗?有,当然有。任谁,在台上的艺术都不可能时时达成十全十美,演到零缺点。
譬如说,梅葆玖一团,因排演的时间不够,在默契上出现些微的缺失。《群英会》那一场,蒋干在周瑜歌园林好牌子曲的最末一句:「为大将恐难当」,丑应在板下接「拜大将正相当」。竟然没能严丝合缝的接唱上去。这种缺失,非艺之不精,盖两者新作搭配未能契合。
再如《群英会》的赵云,*起覇上场。《龙凤呈祥》一出中,洞房后的赵云也是起覇上场。这两场戏要看的就是起覇的身段与神气上的展现。老观众要看这赵云有没有大武生的工架,有没有表现出大将的气质。这个属于「大武生」的活儿,可不是在卖弄腰腿的翻腾,而是在演示赵云这员大将临阵时的镇定,看他在整装后跃马去担当大任的大将风神。
可惜,舞台上看到的这两场戏都不克竟意,反而是在电视上看到播出《群英会》,我一见到茹元俊(中国京剧院演员,未随团来台)演的赵云出场起覇,在心幕上就浮现了孙毓堃、李万春的形像,那才真正是大武生的工架啊!
耿其昌、李维康夫妇与大鹏搭配的演出我看了两场。这夫妇两人,我喜欢的是爷们。他那天的〈乌盆计〉,一入二黄,则佳韵洋溢。前面行路的西皮,虽有人说耿其昌如果取下了小蜜蜂就音声细微,听不见了。而我却不管这些,只要操纵适称,听来韵味醇厚,使用科技补其所短,也不为过。连《四郞探母》算上,耿其昌在唱念作表上,都应是第一流的演员。
李维康实在是个好材料,貌美、音俏。在字音呑吐上,绝少*尖团不淸,归韵(押韵的韵脚)出轨的情事。音色又美,惜乎韵味欠著醇香之致。从她演〈梅龙镇〉的李凤姐来论,看去总觉得未能掌握住人物性格,挥洒于作表上。想来,她对此剧似未深硏。至于《凤还巢》前两场模拟梅家风范,尙可说是略得其体,再后,则梅致失矣!
老实说,大陆上的京剧演出,新编本比老戏好,文武场是第一好。最大的缺点是灯光布景。尤其是布景,无一不是「顾后不顾前」,后面是实景,前面则是虚空的。所以开门关门,仍是虚拟的手足模式。一换景就用二道幕。试问,演员由实景中,突然站在二道幕外,那是剧情上的什么空间?
譬如〈三堂会审〉,崇公道投文后,堂上吩咐他「带犯妇」。崇公道提犯妇应小锣打下,再起*点子,苏三*叫头「苦啊!」,纽丝(即锣鼓点子)上。一声「喂呀」之后,苏三一迈步,崇公道尾随苏三后上。到了苏三唱「唬得我胆战心又寒」,一步两步后退,退到第三步,崇公道在苏三身后伸出左手一拦,又伸出右手摇摇,暗示苏三到了督察院,不能退了。可是,今天的演出,堂上一说:「带犯妇」,崇公道便走到上场门,大吼一声:「苏三走动啊!」
请问:这督察院的大堂,洪洞县的解差,有胆子在此大声吼叫吗?遗憾的是,今见者,全若是。憾哉!
编注:文中见列伶脚,谨依序注明其来台演出时间及代表戏码。
①梅葆玖/82年4月随北京京剧院演出《凤还巢》《霸王别姬》等。
②李维康/82年8月应中华戏剧推行委员会邀请偕夫耿其昌来台与大鹏合作演出《四郎探母》《苏三起解》《游龙戏凤》等多出戏。
③杜近芳/82年5月随中国京剧院演出《凤还巢》《白蛇传》《穆桂英》等。
④王吟秋/82年5、6月间应票友邀约来台教学示演〈春闺梦〉〈六月雪〉等
⑤孙毓敏/82年春来台教学未正式演出。
⑥刘长瑜/82年5月随中国京剧院演出〈桃花村〉《春草闯堂》〈辛安驿〉等。
⑦王芝泉/81年10月随上海昆剧团演出〈挡马〉〈请神降妖〉〈扈家庄〉等。
⑧张学津/张君秋之子,82年4月随北京京剧院演出《龙凤呈祥》〈遇龙酒馆〉等。
⑨冯志孝/82年5月随中国京剧院演出《群英会》《淮河营》等。
⑩于奎智/82年5月随中国京剧院演出〈打金砖〉《龙凤呈祥》等。
⑪言兴朋/82年11月来台演出《蝶恋花》。
⑫刘学钦/82年5月随中国京剧院演出《杨门女将》等;83年1月随团再度来台演出《八仙过海》等。
⑬谭元寿/82年4月随北京京剧院演出〈将相和〉等。
⑭李光/83年1月随中国京剧院演出〈三岔口〉〈野猪林〉等。
⑮李欣/83年1月随中国京剧院演出〈汉宫惊魂〉〈铡美案〉等。
⑯李岩/82年5月随中国京剧院演出〈闹天宫〉等。
⑰张春华/83年1月随中国京剧院演出〈盗杯〉〈打瓜园〉〈刺巴杰〉等 。
⑱寇春华/82年5月随中国京剧院演出《杨门女将》《春草闯堂》等;83年1月随团再度来台演出〈野猪林〉《八仙过海》等。
文字|魏子云 国立艺专教授
*台蛮:戏剧武术之一,演员自桌上翻身而下,并以一个美好的姿势落地站立。亦称台幔。
*起覇:戏曲表演的一套程式动作。通过连续的舞蹈动作,表现古代武将整盔束甲,准备上阵的情景,用以烘托舞台上的战鬪气氛。全套的称整覇或全覇,半套的称半覇;主要演员扮演的主要人物大都用整覇。两人同时起覇称双起覇。起覇时只舞不唱。据说在明传奇《千金记》的〈起覇〉一出中,开始使用这种成套连续的舞蹈,因而得名。
*尖团:戏剧咬字,分别尖音与团音。凡国语声母读舌尖前音ㄗ、ㄘ、厶的字;或读舌面前音ㄐ、ㄑ、ㄒ的字,是从古代声母精、淸、从、心、邪变来的,都叫尖音。如资、雌、思、精、千、先等都是尖音;凡国语声母读舌尖后音ㄓ、ㄔ、ㄕ的字;或读舌面前音ㄐ、ㄑ、ㄒ的字,是从古代声母见、溪、群、晓、匣变来的,叫团音。如毡、川、诗、书、经、轻、香、行等都是团音。
*点子:乐器的一种,也称点。即古代的更点。〈三才图会.点子图说〉「点,即古之更点,今俗乐以之配于铜鼓,谓之点子。」
*叫头:戏剧用语。剧中的人物,在剧情悲痛、情急、愤怒之时,高声呼唤,称为叫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