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份《表演艺术》和诚品书店合办的讲座在户外进行,临时下起大雨,观众撑起了雨伞聆听,形成一幅有趣的画面,整场演讲也因此别具一番风情。
主讲:陆蓉之(艺术评论家)
陈树熙(作曲家、指挥)
时间:五月一日下午三点
地点:诚品中庭花园
陈树熙(以下简称陈):
很欢迎大家来听这场「别具一格」雨中进行的演讲,相信它会让我们毕生难忘。
以下我们要讲的是康定斯基和荀白克,一个是抽象画派的始祖,一个是二十世纪音乐革命的大功臣,他们在年代上相平行而且彼此认识。当时康定斯基正开始尝试创作抽象画,而且有所突破,他听了荀白克的音乐之后,发现荀白克在音乐方面所尝试的,正是他在绘画上所应该尝试的。他写了一封信给荀白克:「在您的作品里,您实现了我所期望实现于音乐的,虽然我的期望并不确切,可是在您的作品中因各别命运和各自的进展,各声部拥有各自独立的生命,正是我试著在绘画中寻找的。目前倾向于以构图的方法,与几何图形塑造韵律以发现新的和声。」事实上,这封信也就是他们交往的开始。在这个事件之后,康定斯基组了《蓝骑士》年刊。当一九一二年《蓝骑士》年刊要出版的时候,康定斯基邀请荀白克帮他撰写一些东西,荀白克提出一些画和歌曲。
无调性音乐的成形
那时正好是二十世纪艺术的一大转折,就音乐方面而言,让我们先来做一个历史性的回顾及敍述。音乐基本上是抽象的,可是「抽象音乐」和音乐的「抽象特质」是不同的两回事。音乐只能用耳听,所以是抽象看不见的,对古往今来的音乐家而言,最困扰的是就是要如何组织声音,也就是赋予这些声音一些「形式」,他们于是便发展出各式各样的作曲技术。诞生最早的作曲技术是十三世纪的对位法,让作曲家可以写作多个声部的音乐。当你把各个声部上的某一点连接起来时,它们就构成一种和弦。和声学讲的就是每个和弦之间的关连。连带的产生了所谓的「终止式」(cadances),终止式好比文章中的逗号,为音乐分段,加速大家对形式的了解。音乐如同文章,需要一个敍述的时间并分段落。慢慢的,如舞曲、奏鸣曲、慢板这些形式也跟著诞生了。配合这些古典乐派的诞生,出现了一个重要的组织技术,是日后每个作曲家都要用到的──「动机」和「发展」。举《命运交响曲》为例,它以一个动机开始,接下来则继续发展到不同的音层、节奏,造成某种程度的统一性。因为都是用同一个动机写成的,势必可以保证一个更大的整体性,从头到尾由一个动机贯穿。为了配合动机的使用,就有更大的段落出现,如某几个段落集中于使用某几个动机,形成有完整组织架构的乐曲形式。但它有一个很糟的特点,就是古典乐派在到了贝多芬的时候就几乎已经把这些形式用光了,所以十九世纪的作曲家开始朝不同的方向发展。他们创作不同的曲式,渐渐放弃了动机发展的原则,音乐中一个很著名的例子就是华格纳的《崔斯坦与伊索德》,它的序奏几乎没有终止式可言,也就是从头到尾你只听到音乐一直往下奔驰下去,没完没了;最后就出现了自由形式和无调性音乐。
蓝骑士画派发生的背景
陆蓉之(以下简称陆):
我大致就蓝骑士这个画派发生的背景,和为什么抽象艺术没有诞生在法国这些观点来谈。
在德国和法国这两个不同语系的国家中,文化的背景有很大的差异。法国在十九世纪末期出现印象画派的时候,固然对许多欧洲年轻画家有很大的影响,但是印象画派虽然在色彩上是一种富有科学实证精神的态度,色彩背后却没有很深刻的精神性,也就是在法国这些印象派的作品中,这种「为艺术而艺术」的纯粹想法中缺少一种提升的精神;就这点而言,对于德语地区的人民来讲是缺少吸引力的,他们承袭的是浪漫主义的传统,浪漫主义也不曾对法国的艺术产生很深的影响力,法国艺术家比较倾向形式主义。
后期印象派反而对德国有比较大的影响。后期印象派的三名大将是高更、塞尙、梵谷。梵谷作品中那种歪歪曲曲的线条,表达其个人很激烈的情感,对于德国的艺术家而言,有一种正得我心的投契;高更的异国风情,大溪地原始文化于德国的艺术家而言也比较有神秘感和吸引力,这就是蓝骑士诞生前的大环境。
当康定斯基在一八九六年离开俄国到达慕尼黑时差不多刚好三十岁。他那时选择去慕尼黑和当时在德国巴伐利亚的封建国王势力有关。国王努力的希望把慕尼黑建设成德国的雅典,在十九世纪下半,慕尼黑因此成为文艺工作者所向往的去处。在这种影响之下,康定斯基来到了慕尼黑,在此接受了大量西欧的艺文资讯,其中如野兽派马蒂斯对颜色使用的方法──用色非常直接,完全异于传统的以画来描绘一个主题或表达一种敍述性的结果,深深吸引了康定斯基。当然所有画派的诞生通常不是个人英雄主义的结果,野兽派和印象画派同样都是由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蕴酿而成的。《蓝骑士》年刊也不例外。
一九一一年前夕,慕尼黑已有很多不同的艺术团体,特别是有一个新艺术协会,追求艺术创作的新手法。一九一一年初,因内部人事问题,这个团体形同瓦解。这时Franz Mark和康定斯基认识了。他们一起去听荀白克的音乐会,深受吸引和感动。荀白克的音乐对「蓝骑士」的诞生有很大的贡献,因为他们从他的音乐中体会到绘画的另一度空间。过去传统绘画是在平面空间上制造三度空间的假象,在绘画上一直不能有时间进行的概念;在听了荀白克的音乐之后,他们发现荀白克倾向于无调的音乐,他们感觉到这种没有结构形式、破坏传统的架构也可应用到绘画中。他们感觉颜色就好像音符,可呈现某种乐器的性格。举例而言,康定斯基对浅蓝的联想是笛子,深蓝是大提琴,如果是更深的蓝就是低音提琴;黄色是人间、世俗的,像喇叭、军号奏出来的声音;橘色令人联想起古教堂中的老钟击撞的声音;明亮的红色让人想到军号加上低音的喇叭;白色就像乐曲中的休止符,黑色就像乐曲结尾的终止符。他的作品〈印象三号〉,完成于荀白克的音乐会之后,画面中间有一大块黑色,代表大钢琴(grand piano),旁边是代表音浪的一大片黄色;他后来一系列命名为〈即兴X号〉的作品就慢慢进入了完全的抽象。
康定斯基发展成完全抽象的过程是这样的:康定斯基来自俄国,俄国农村中的民俗色彩刚好和德国巴伐利亚鄕村的民俗艺术的色彩非常接近,主要的色彩都是红、黄、蓝、绿,巴伐利亚的民间艺术令他想起了家鄕的景色,那个时期他的画作中出现以各种色块、色面、色点,或者是很短很短的笔触出现的鲜艳色彩。除了十九世纪印象画派之外,他同时也受到十九世纪那比画派的影响。那比是希伯来语,字义是「先知」。我们可以看到他画〈爱之林〉,具像的树林、桥、风景都变成一些色块。
康定斯基曾在有名的包浩斯学校任教,一次大战后纳粹兴起,有犹太血统的艺术家纷纷离开德国。康定斯基逃到法国,他晚年的作品因为幸福的婚姻充满了缤纷灿烂的颜色,感觉好像在看一场嘉年华会的演出。当时流行的还有「未来主义」、「构成主义」和俄国的「绝对主义」,不约而同的都走向抽象的发展。
当他们出版《蓝骑士》年鉴时,除了画家,音乐和戏剧的作家也提供了一些文章让他们发表,所以「蓝骑士」其实是许多领域的艺术家,汇集在一起脑力激荡的时代。在「蓝骑士」当中,他们也很喜欢报导原始艺术和其他文化。我们可以了解西方现代文明的诞生,并不只有西方文明传统最极致的表现,事实上,他们受到相当多外来文化的冲击。
自由联想是共同特质
陈:无调性音乐和抽象绘画一样,在某种程度上是反自然的。
荀白克在一九三〇年曾写了一篇文章〈我的音乐〉,提到了无调性音乐难以掌握的不是个别的音层而是整体的进行。不协和音的和声组合自然需要不同的旋律写作方法,旋律线条也呈现一种比较随机组合的情形。事实上在抽象画和无调性音乐中,都用了很多「自由联想」的技术。
整个欧洲文化在世纪转换时达到高峰,一次大战爆发对欧洲造成很大的冲击;战后,欧洲文化进入一个重整的阶段,无调性音乐渐渐转换成十二音列作曲法的技术,有些国家如英国则走向比较宽广的国民乐派,有些地方则走向「新古典」乐派,重新追求秩序。二次大战后,又有一些新的音乐出现,如电子音乐、系列音乐等等,都受到荀白克的影响。
在新维也纳乐派的三名成员中,荀白克是老师,两名学生则是魏本和贝尔格。贝尔格最重要的一个作品是歌剧《伍采克》,被认为是表现乐派的经典名作。
在军队中时有人问荀白克说:「你就是那个恶名昭彰的荀白克吗?你为什么要写那样的音乐?」而他的回答竟然是:「既然没人做,只好我去做。」但他却口口声声强调音乐的可理解性,并曾写了一本很著名的《作曲法则》。
陆:表现主义中有两个重要的画派,除了「蓝骑士」,另一个就是「桥」画派,是典型民族主义画家的集团,重视发扬民族精神,成员大多是德人。蓝骑士的成员则来自各国,所以它也象征一种国际主义的诞生。在纳粹统治期间,他们还曾做了一个「败坏艺术」的展示会,荀白克也被列入黑名单,成为扫黑的对象。二次大战后则出现了「达达主义」。
陈:有趣的是,二次大战后,美国人对德国的艺术也采取一种控制的手段,凡是有纳粹气息的艺术都被禁止,唯一逃脱这个命运的是「抽象艺术」,二次大战后「系列音乐」诞生的主要原因也是为了逃避监控,美国因此无形中改变了德国文化的现今面貌。但事实上,系列音乐承袭的就是荀白克的传统。当时也有各种其他形式的乐派、画派在进行,例如史特拉汶斯基仍在写他的俄国作品,德布西仍在写印象派的作品,马勒在写他的交响曲,新时代往往会有一些新的精神,新的精神往往会反映在新的艺术上。这也是我们举办这个讲座的目的,希望能够引起大家的兴趣,对某个时代进行全面的探讨。最后,很谢谢大家撑完这场在雨中进行的演讲。
(本刊编辑 黄尹莹整理)
(注)以十二个半音为基础,作者在其中任选组成一音列,将此音列予以转位、逆行等安排,然后再用类似对位法的方法加以编织而成乐曲。其目的在推翻传统的作曲原理,而试图达成一种无调性状态的新式作曲法。在乐曲中,每个音有其确切的位置和目的,然而整个结构仍极为平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