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碧娜.鲍许及团员受邀到世界各地做「田野」,再回德国排练新舞。去年他们首度在欧洲以外的美国创作《只有你》,之后也首度到了远东地区的香港,进行一次历史性的工作──为「九七的香港」编舞,以便今年能在香港演出。本刊特邀刚好去年十—月份也在香港编舞的古名伸,在大师来台前做一次近距离访谈。
绕著地球创作
你近期在不同国家进行创作,而这些国家的文化都不同,创作时有没有把文化议题放入考虑?
这几次都是各国邀约的创作,是在无意间发生的,经历彼此分享的过程后,我学到很多,开启了许多门,发觉了更多情感,虽然人物不同,但彼此相似的地方令我非常感兴趣,这种(以城市为主题的)创作每次情况都不同,也因此相当困难。或许第一次在义大利的作品(《胜利者》)较简单,因为我去过义大利很多次,但这次(在香港)非常困难,因为虽遇到很多人,但却没机会去认识他们。作品是要靠对人的深入认识,如果光靠外表上得来的印象,而不能从他们内心去理解,对我来说是很难的。
你的作品都以人和人的关系为主。其实无论是亚洲人或白人,都有些共通性,……
是啊,如当我们听到同样的音乐,我们同样会被感动……
但从你来到香港的这几天,以你从旁观者的角度来看,你觉得亚洲人彼此相处的方式和西方人有何不同?
我还不知道,我去过日本几次,但感觉与香港很不同,虽然他们也是亚洲人……这很复杂,即使在香港,去到不同地区,差异也很大……
许多人不让我和他们相处,连让我拍个照、留下纪录都很难,当然他们要拥有自己的隐私权,所以如果问到关于他们彼此的关系、处境,我很难说,我怎知道?如果他们能让我分享,就不同了,但这需要更长的时间,我到此也不过一个多礼拜,虽然到处跑、到处看,产生了很多感觉,但我还没时间去想。
我只是被丢在这儿,靠自己全盘吸收……不知道,或许我不应去试著理解我的想法,而应著重我的感受。毕竟我仍在从事创作的过程,我完全无法得知结果会如何。
我喜欢你对「不去理解想法,而去著重感受」的说法,因为以我自己编舞的经验,许多时候,当我想赋与作品意义时,就不会以预期的方式出现。如当我觉得作品相当沈重时,它呈现出来反而轻松,仿佛作品有了自己的生命似的。
前几天我在开玩笑说,比起第一次来香港,我觉得现在的香港人改变了,行人不再遵守交通规则,只要没车,他们就闯。前几年当他们还遵守灯号而不是看车流时,我感到那很不「中国」,而是很「英国」,可能是英国属地的原因吧!但现在又恢复了中国人的习性,任何事方便就做。
对舞者及创作方式没有预期
至于你的团员,他们不只是舞者,也是演员,有非常全面的才华。你心目中有「理想的舞者」吗?
没有,因为我喜欢每个人的独特性。
是啊,你的舞者来自世界各地。
不只来自不同地方,舞者的个子也有小有大、有瘦有圆、有些年轻,有些较老,是一种混合各种情况的舞团,我很喜欢这样,我也从他们身上学习到很多,甚至更了解自己。我不知道舞者怎么认为,但从了解他们、信任他们、协助他们成长,我发觉到他们各种不同的特质,仿佛发现了自己的另一面。我不仅学习到有关他们,也学到有关自己的部分。我们内心的丰富是非常惊人的,我也极希望团里的舞者有像我这样的感受。
前两天我到歌德学院看了几部有关你的作品和排练的影片,有一个现象非常令我惊讶。当舞者在台上时,他们可能只在说话、或只像行人在走路,但当他们跳起舞时,就看得出他们是真正的舞者,他们非常成熟,不仅是动作、肢体的部分做到了,他们更是全心地投入,连灵魂都放了进去。尤其是,在你的作品或排练时,你会不断要求他们一再重复相同的动作,无论是精神上或肢体上,他们看起来很疲惫,但舞者仍必须努力地去跟。我不知道你怎么认为,但我以局外人来看,感到非常真实,那是无法做假的。感情是自然流露的。你对舞者的施压、再由舞者投射到观众上,使我感受到那种疲惫和真实。
那是因为你真的去尝试了!不只是尝试去看,生活上也不断地尝试。对我而言,重复不是单纯地重复,每次的重复都产生不同的意义。至于为什么要重复?因为每次都不同。
岁月带来的改变
但你觉得你从以前到现在有改变吗?你的作品有不同阶段的演变吗?
作品当然有改变,不是因「我」变了,而是「它」变了。它有了自己的生命。
若你当时诚实地凭自己的感受创作,你在不同的阶段就会产生不同的作品。这是无可避免的。
是有改变,作品仍是你的,但它会因你现在的感受,与曾经经历过的事而不同。当你已做过这个,你就会想去做别的,但如果你想要的太多,则会很难达成,因为时间永远有限……真的,你必须让它自然发生,不过那也只是一种期望,因为时间总是那么短,又必须担心很多事,很费力。无论如何,还是得去做。
这很有趣,好像和你前几天提到的精力(energy)有关,你说你想有更多精力,但是你的体力在变……像你花这么多时间在工作,你是如何画分你的日常生活与工作?
对我而言,它是同一件事,我无法将二者划分开来。我完全无法说这是我的工作、那是我的私生活,对我而言,那是不可能的。
当一名艺术家真幸运。
我知道,真是一种恩典。
是啊,我们可以将生活中撷取的经验转入作品里。中国人相信轮回,我常开玩笑说,我认为你必须修好几辈子的福气才可能成为导演或编舞家,因为他们只要说「我想要这样,不不,是那样」,结果就有好多人跑来跑去,以满足他的愿望或心里的画面,大家都在为他实现梦想!
这种轮回观和印度人的哲学类似吗?
我不太了解宗教,但佛教源自印度,到了中国起了转变,甚至继续传到日本,所以这些地区之间都有一种联系。因此,对西方人来说,这种轮回的观念很「东方」,而且我发现自己越老,越相信。
这种信仰很好啊!
是啊!所以人一定要行善!(笑)。
真奇怪,在此世时,就会想像死后到哪里,灵魂到哪里,……那时候已经不是身体的事了。
当我开始恐惧死亡,当我去假想死后会在哪、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想到自己和这世界会脱离时,真害怕!但轮回论可以安慰人,因为相信它,就会相信自己可以再回来,不会与世界脱节。
有一次我们到印度演出《春之祭》,之后一个男士跑来吿诉我:「那个穿深衣服的女孩为什么那么害怕,搞不好她之后会变成公主!」(编按:剧中,此女被选来献祭,因此即将面临死亡。)
噫……西方人也有这种信仰吗?
多数人信基督教,但也有很多别种宗教,也有很多佛教徒,但还是不太一样,欧洲仍以基督教为主。
那他们相信人死后就上天堂,过著快乐的日子吗?
比那个复杂一点,因为去的可能是天堂或地狱!总之,那一切都很怪,我不懂……
提出「舞蹈剧场」的原由
关于「舞蹈剧场」,你的定义是什么?而且这种风格是怎么开始的?你原先就对它有很明确的概念吗?
一开始会这么标榜是为了让观众知道他们来看的不是芭蕾,因为一般人对「舞团」的想法,总会认为是古典色蕾,或是以芭蕾技巧为主的。但对我而言,它包含的东西更广泛,何况这种「标题」不重要。舞蹈剧场可以包括歌剧、音乐,甚至舞台设计──舞台设计指更广泛的一种空间,包括运用在舞台上的道具──说不说话、跳不跳舞,……舞蹈剧场可以包括很多东西,可以是芭蕾,可以广泛地指任何艺术、或生活,重要的是,在一开始吿诉大家我们不只是古典舞者,否则大家想到舞团就不自主地想到芭蕾伶娜……
仍然坚持让舞者上芭蕾课
但为什么你的舞团现在仍上芭蕾课?
因为我认为那是个非常、非常好的技巧,非常健康,是个很好的基础;很多现代舞技巧总缺少一些身体所需要的复杂性训练,但芭蕾舞者必须一辈子辛苦地锻练自己,即使在台上没有呈现出来,或以另一种方式呈现,芭蕾总是提供了一种很好的身体基础。我在训练舞者时,会再融入我的东西,做为一种好的「准备」。
你对芭蕾采用了一种新的运用方式。许多只受过芭蕾训练的舞者.躯干都很挺直,很僵硬,整个脊髓不易弯曲,……
不,我们很不同,我们重视回到中心点(back to the centre),回归到基础动作。另外,我也喜欢完全不一样的动作方式,特别是我很喜欢用我的手臂与手。
从你的动作,我感觉到你身体的完全投入,不只是比划线条罢了,我觉得你用芭蕾的方式完全不同。你的舞者技巧很棒。这很不简单,因为大部分舞者只会跳芭蕾或现代舞,如何二者合一?许多时候我都希望能找到兼具芭蕾与现代舞经验、但跳的时候却是能融合二者的舞者!
那是因为舞蹈不只是动作,而是关于动作的质地,有些人的动作总是用同样一种能量,他还必须顾到精力……这很难解释的。
我想就像在训练一种技术,你不能只用一种表达方式,跳舞不只是动作本身,而还必须考虑到时间、精力……
用了多少力,多少呼吸,多少感情,全部都在里面,所以动作有许多可能性。
我很高兴听到你这么说。
你现在和舞者们的工作方式,还是采用你出问题让他们即兴发挥的作法吗?
是,……
所以成熟的舞者对你相当重要,因为他们有东西可以提供?
对,没错。不过有些舞者到了香港有点迷失,因为一方面有些人不会说英文,另一方面,香港比起乌帕塔,有太多事情同时在发生了,他们难免有点迷失。
其实这对此新作而言,可能是一件好事,因为香港的重要层面之一,就是「迷失」!
访问|古名伸 编舞家
翻译整理|林亚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