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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国南方日报剧评主笔苏克教授。(国际演艺评论家协会(香港分会) 提供)
特别企画 Feature 特别企画/评论艺术的艺术/攻错篇

东「邪」西「毒」比划游戏规则

「国际跨界艺评探讨:戏剧与舞蹈」论剑纪要

发行量七十万份的德国慕尼黑《南德日报》剧评主笔苏克,在香港会见台港两地艺评人士;在七天的议程当中,互相掣肘摸索著戏剧舞蹈评论的「游戏规则」。除了交流,有趣的是在东西文化意见纷歧的争论上。

发行量七十万份的德国慕尼黑《南德日报》剧评主笔苏克,在香港会见台港两地艺评人士;在七天的议程当中,互相掣肘摸索著戏剧舞蹈评论的「游戏规则」。除了交流,有趣的是在东西文化意见纷歧的争论上。

在今日台湾,剧评扮演的角色十分暧昧。写作的对象是读者、是观众、还是创作者?发挥的功能是评价、是硏究分析、还是作艺术家与观众间的桥梁?该对作品提出建言,还是反过头去做教育群众?该坦露(或炫耀)一己的学养、品味、情绪,还是努力反映一般观众的感受?

自大学时代修习钟明德老师「戏剧批评」课程起,到写作了数十万言剧场相关文字的今天,这些令人困扰的问题仍不断在我每一次下笔前、以及阅读别人的评论时,自动叩访;因应评论对象的不同、刊载媒体属性的不同,我每次的答案往往不一,有时甚至会为了抗衡过与不及的宣传报导,而刻意逾矩。就像有偷窃癖的病患,带著忐忑的罪恶感,一再明知故犯。

今年二月,我有机会参加香港歌德学院和国际演艺评论家协会香港分会合办的「国际跨界艺评探讨:戏剧与舞蹈」,在德国的苏克教授(Dr. C. Bernd Sucher)主持下,来自亚洲八个地区的十位评论家,和几位香港本地的年轻评论家,就上述问题彻底交换了一番意见。趁香港艺术节之便,我们每晚看演出,次日互相切磋彼此连夜写出的评论,也就一些特定议题集中讨论;不同于一般的硏讨会,倒像是评论写作的工作坊。虽然为期七天的议程令人望而生畏,到头来却有种华山论剑的快感。多年来理念与实践互相掣肘的犹豫摸索,一时之间豁然开朗。这一难得的经验,或许値得分享。

苏克教授是慕尼黑《南德日报》(Süddeuts-che Zaitung)的剧评主笔,旗下有遍布全德的两百名自由评论家,《南德日报》发行量七十万份,是德国第一人报(以下依次为《法兰克福德国日报》、《法兰克福环视报》、《柏林日报》),因此也可以说是德国的首席剧评家。他编写过戏剧辞典,还在多所大学任教,资历显赫;从他对批评原则的一丝不苟,论断他人文笔的斩钉截铁,在在流露一股无可掩抑的自信和自傲。整个硏讨会虽云交流,却经常像在上课。从他那里我学到不少,但更有趣的是在众人与他意见纷歧的争论上。

问题1:谁可以写评论?

在德国,评论家是专职,高稿费不难维持生计,报刊邀了稿即使不用,稿费照付,听得我们这些「专业」却无法「专职」的人艳羡不已。我来自亚洲各地的评论家同僚们,有的是导演、有的是记者,多数人不止剧场、也写舞蹈或音乐评论──这是专业分工的德国人期期以为不可的。

到底什么人适合写剧评?苏克教授说,八〇年代以前,德国剧评人定出身戏剧科系,如今则未必,许多文学出身的知识份子成为剧评人。据深圳的熊源伟教授表示,大陆读者偏爱有剧场工作经验的人写的剧评,认为比较抓得住演出的重点,能知其所以然。但苏克教授强调的是评论家的独立性。他认为,演出前访问过艺术家的人,不可能写出客观的剧评;和艺术家有交情的人,不可能写出公正的剧评;在同一线上从事创作的人,不可能写出可信的剧评。他要求立场的「绝对超然」,以及下笔时的「完全自由」。比如,他说,某篇文章他形容一个导演「愚蠢」,如果他认识导演本人,势必不可能如此措辞。换言之,「寓贬于褒」只可能是为了修辞的理由,如果是出于人情考量的权宜,这篇评论已经不及格了。

苏克教授并且举例,如果他发现旗下哪位剧评人,看完戏后和导演去吃消夜的话,一定永不录用。

亚洲的评论家们纷纷惊叫,直呼苏克教授陈义过高。德国有优渥的文化环境豢养一批孤独的评论家──他们从不结交剧场界的朋友,难道不会目光如豆?向导演求证疑点,追究意图,难道不是一个负责的剧评人所应为?在看了满意的演出之后都不能向演出者致意,岂非不近人情?

我想到台湾的评论家们,有的是制作人、导演、剧作家,有的是记者,就算都不是,也无法自外于剧场界朋友、师生、过去(以及未来可能的)合作者的人际网路。写评论的人除了努力避瓜田李下之嫌外,只能「但求无愧我心」而已,单就这一点,已经够把师友得罪光。台湾剧评人的「执业年限」多半不长,据我观察,这是主因。

不管同不同意,苏克教授的严以律己倒是令人佩服。在柏林「莎莎请客」舞团演出完后,歌德学院邀请我们和舞团一起消夜。苏克教授事后表示,消夜不是舞团做东,他们只是一同受邀,自不能为瓜葛授受。但他和编舞的莎莎同桌,却始终没有交谈。第二天我交了一篇舞评,还颇受苏克教授赞赏──看得出前一晚我这个作者和他们一同消夜,还拉著舞者兴奋地交换地址、问东问西吗?

问题2:评论写给谁看?

对于中国的剧评人而言,光批评、而不提建设性的意见,似乎有点不负责任。苏克教授却明白指出:这根本不是剧评的责任。「我只须说出哪里做得不好,至于怎样才能做得好,那是艺术家的事。」依这个原则,坏作品一句话打发得了,不需要费神去分析。我却以为,失败的作品仍有讨论的必要:如能抓出病症,对艺术家本身、对未来可能犯同样错误的人,都有助益。

苏克教授坚决反对。他认为,评论的职责不在教育艺术家或教育读者,而在评骘优劣。一篇评论写出,不是给两三个艺术家看的,也不是给成百上千观众看的,而是针对一大群没走进戏院、不了解内情的读者。以这种立场,不可能写出「没看过戏就不晓得他在讲什么」的分析式剧评,而会倾向于「三言两语表明好恶,几则例证支持论点」的消费者指南。

其实多年来我自己一直避免写出消费指南式的剧评,而是希望借机多提供一些看戏的不同观点。但在苏克教授看来,这类不明白表态的、拒绝评价的剧评,不是狡猾,就是鄕愿。但对于剧场环境仍处于「开发中」状态的多数亚洲国家而言,不肯一棒打死拙劣作品的另一个常见的顾虑是,「剧场观众已经这么少了,评论者若不站在鼓励的立场,岂不会把原有的观众也赶跑?」所以,一方面要指出作品的缺失,另一方面要巩固读者的信心说:「这类实验仍可能累积出较好的结果……」甚至看到丁点特色,也要策略性地揄扬……天哪!多累啊?然而对于看戏风气鼎盛的国家而言,这种「动机不良」的剧评何止是不健康的,简直是不可思议的。

至于香港的情况,一些较知名的评论家多半是以文化评论的角度写作,谈意识型态与文化现象多过演出本身,不能算真正演出评论。演出评论──就苏克教授的定义──其目的在于「烛照一次观赏经验」,让未能亲身经历的观众,能一目了然现场发生了什么事。在香港,这一任务多由不可胜数的专栏作家接替,但其性质又多属兴之所至的漫谈,以专业标准而言当然是「伪评论」,却也不可否认负载了若干讯息。当随笔式的写法更受欢迎时,哪有严谨评论的容身之地呢?这也说明,剧场整体环境与发表管道都可能主宰评论的书写方式,舍此而谈「纯粹评论」的书写,显然是不切实际的。

问题3:评论家是不是神?

「在观赏今晚的演出之前,我先睡了一个午觉……」这是熊源伟教授评论「二十豆.盒子画」演出的开头第一句话。这句话可能是实情,但显然更重要的,是作为一个隐喩,暗示了某种有待被推翻的预期。苏克教授对这句话丢出的第一个意见是,在德国,「我」这个字只有在极特殊的情况下才可能出现在评论中。

那德国剧评人用什么主词呢?

用「我们」。

不用抬出罗兰.巴特的名言,谁都知道评论家不能代替所有读者。我说,既然我不是国王,为什么要用〝We〞(我们/朕)而不是〝I〞(我)?苏克教授似乎被问到了,暂时接受了这种说法,但是当另一个问题浮现时,才真相大白:北京舞评家欧建平评论,「莎莎请客」的演出时,提到他在观赏中打了个瞌睡。苏克教授立刻弹起来说,这是绝不可以写进文章中的!我问他,难道评论家该假装是神吗?

没错。苏克教授一点也不像开玩笑地回答。

当然,如果是神,当然可以代替所有人发言,因为所说的是唯一的真理,用「我们」一词自也不足为奇。还有,神是不打瞌睡、也不会中途离席的。

问题4:评论是不是文学?

熊教授那句「睡了一个午觉」的开场白,还引发了另一个议题。苏克教授的观感是,这样的开头,简直是对演出投下不信任票。给了读者这种印象后,谁会有耐心看你接下去细细分析?苏克教授认为行文起首即应付明确目标,他形容熊教授的写法像是U型回转,仿佛作者并不确定该写什么。

熊教授指出,中国人行文讲究「比、兴」,最忌直露,懂得迂回,才算妙文。这种说法博得所有人赞同──除了苏克教授。这位名山高手和我们之间的差异,毋宁说是东西方思维的差异。

因此也就不难想像,当苏克教授声称,评论也是一种文学时,我们脑中浮现的是不同的文学图象。苏克教授主张的写法,其实是一种新闻体:第一句先标出重点,往后再加引伸。然而,拜伦的第一句和E.E.康明思的第一句,相差不可以道里计。文学,怎么可能要求同一种规格的第一句?

「评论是一种文学」的说法,其实是一种「彼可取而代之」的野心。演出稍纵即逝,文章却可以长存。于是苏克教授说:「评论要比演出更好!」这种期许有其必要,但要当心自我膨胀。新加坡的邓宝翠即直言:我们视演出主角,而假装是神的评论家,却是把自己当作了主角。有趣的是,苏克教授竟也坦承不讳。

但是,这样的神,并非居高临下地俯瞰全局,而是隐藏在众人之间一双永远淸醒的眼睛。因此,当邓宝翠的文章一开头便征引果托夫斯基「贫穷剧场」一词,嘲讽二十豆的演出加上了录影及多媒体等声光效果,反而暴露出内里的贫穷时,苏克教授即不表赞同。他认为,太早出现的专有名词会吓跑读者,且有炫学之嫌。熊教授却认为,适当展示权威学养,对读者会更具说服力。只是,这「适当」的分寸,恐怕也只能存乎一心。

苏克教授对「评论是一种文学」的另一番讲究,在于「评论文体要与演出相当」。比如诗意的作品应当用诗意的语言形容,浮夸的表演可以用浮夸的语调贬损,脏话连篇的剧作更不妨以脏话相应──这当然是传达演出气味一种极有趣的方式,但也截然有别于中国人为文「举重若轻」的境界要求,或当代「小题大作」的论述风潮。

于是,香港评论家丁羽以「娱乐丰富.感觉沧凉」为题谈论《黑骑士》,指出男主角「把弄来福枪的象征,以至对神奇子弹的沈溺,极度表现男性对自身能力局限的悲哀。」苏克教授即非常不同意这种论调。他认为,罗伯.威尔森提供的是一场感官的飨宴(party),如果一头钻进去大谈主题、象征云云,不啻舍本逐末。且不论威尔森是否真的无意在他极尽视听之娱的party中附带任何微言大义,观者总有权利(只要有能力)做更深入的解读。尤其香港评论界近年从大众文化(如商业电影、流行歌曲)中分析、建立香港文化身份论述的成就有目共睹,「来福枪象征」不过是牛刀小试而已。对此背景毫无所悉,才会有「何必在party中寻找意义」的疑问。

既然谈到文学,不同品味间难免出现甚多差异。东、西方行文观念之不同已如前述,苏克教授对「通篇看不出这演出是好是坏」的法国式评论也深恶痛绝。欧建平在评论「莎莎请客」的演出时,拿编舞家莎莎.华尔滋(Sasha Waltz)的姓做了一点文章,这类在英美报刊常见的趣味,苏克教授指出,却断不可能出现在德国评论当中。

问题5:评论需不需要兼负报导之责?

苏克教授出示一篇他在法国观赏《西哈诺》的演出评论,他把滥情的剧本,注重特效的导演、和热烈欢呼的观众,一起嘲讽了一番。然而据我所知,法国剧评向来把萨瓦利视为通俗导演,对他的制作并无好评。苏克教授只写出观众趋之若骛,却对评论界的反应只字不提,岂不是误导德国读者,法国观众都是笨蛋?面对在国外的演出时,我认为,一篇单纯发表个人意见的评论是不完整的;评论理当兼负报导之责,将演出放在当地的文化脉络中,观察其缘起及引发的回应。苏克教授答称:第一,一篇讲求时效的评论,是无法等别人的评论刊出才撰写的;其次,主编付他稿费是为了看他的意见,而不是为了让他引述别人的意见。

欧建平表示,他觉得需要愼重处理的演出,会选择在不那么具时效性的刊物(如月刊)发表评论。

由于使命不同,我们和苏克教授的看法终究没有交集。

正如香港导演、评论家林奕华有一次对我说的,这种东、西方交流,往往是单向的;我们乐于学习,对方却一无所获。香港艺评会主席黄淸霞在为这一周的硏讨做结语时也表示,现在,我们搞淸楚他们的游戏规则,该知道怎么反攻了!

交流,其真正的意义应该不是在那些彼此同意的观点上,而是在了解那些互不同意的部分,在一个未臻健全的大环境中,不够专业的评论,肩负了更多额外的任务,不是一把西方的尺可以衡量的──事实上,不同国家、不同媒体的尺也不止一把。对我而言,许多问题仍然没有定论,但至少,已经有一些标准可供思考了。

 

文字|鸿鸿  编导‧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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