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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弯动物园》(林峻永 摄 国家两厅院 提供)
舞蹈

重回NaLuWan

评巴鲁.玛迪霖《排弯动物园》

2025新点子实验场 蒂摩尔古薪舞集 巴鲁.玛迪霖《排弯动物园》

2025/6/8

台北 国家戏剧院

表面上看,《排弯动物园》无疑是个漂亮又浪漫的作品,却是巴鲁.玛迪霖(Baru Madiljin)企图以白色的纯洁与时尚橱窗的美学为糖衣,妆扮他面对传统的态度、对当代处境的揶揄;用梦境和戏谑玩笑的筹码,换得诠释文化的空间。

标题:X.动物园.乌托邦

《排弯动物园》从名称就高调宣示著巴鲁的创作意图:少了三点水的「弯」,是排湾吗?供人观赏的「动物园」,则以人为展示、非自然景观,回应了原民文化的观光化,最早可以溯自百年前日本殖民时期在伦敦万国博览会「人类动物园」里的台湾原住民村。而英文名称似乎说得更直接,"aiwan Utopia"里的「」,可以是排湾(Paiwan),是台湾(Taiwan),也可以是任何某一族群的名称,包括你我,呼应节目单所言「关于去标签的观看方式」;而不存在于现实世界的「Utopia」乌托邦,又恰恰暗示著「现实」往往处在月亮隐藏的另一面。

《排弯动物园》(林峻永 摄 国家两厅院 提供)

梦境:造梦者.解梦者

巴鲁说,他想在《排弯动物园》将「剧场打造成梦境」、「一个没束缚的世界」,「纯白的天堂」1

他从「梦境」拿到不必遵守时空的逻辑的通行证,将各段舞蹈恣意衔接;而各个片段的内容也像自动生成的背景,载浮载沉地烘托著破碎的潜意识,暧昧难解。有时是抽象的舞蹈,忽而又如戏剧般,对生活现况戏谑调侃;有时插入即时传输的现场影像,营造出摇晃模糊、天旋地转,分不清边界的世界。

然而,梦境来自真实经验的变形与重组,面对擅于扮装、向来狡猾的「潜意识」(必须要拐著「弯」来看),其解读,必然与造梦者(巴鲁)的生命历程习习相关。在剧院的解梦者(观众),则必须从节目文宣和自身经验,去臆测抽象舞蹈符码中隐藏的象征。

舞作各个片段的小标题——从第一段〈展示柜——静置中的活体〉、〈我,是谁的回声?〉、〈圆舞迷城〉,到最后一段的〈回家〉族服的再次飞离——将梦境串连为同样主题的「原型梦」:戴著假面的「传统」以各种变貌出现、一个「我」(我们)的主体不断调节他的位置,像盘根错节的立体编绳,又首尾相接。

玩翻戏剧院导览活动的宣传广告图片
《排弯动物园》(林峻永 摄 国家两厅院 提供)

传统:秋千.族服.蛇

《排弯动物园》是一次告别,是梦境用「退下」、「脱下」与「蜕变」的手法,来完成对刻板传统的更新与自我的整合。

幕启,路之.玛迪霖(Ljuzem Madiljin)一身白衣、头戴银铃缀饰,已经在一架超越十公尺高「通往天与梦之间的排湾族秋千」上2,任由身穿排湾传统服饰的舞者推动,来回晃荡。然而,当她荡秋千时,她的双手紧抓著绳索,仿佛被掳获的人质,而不是排湾贵族;当她走下秋千,也不像传统仪式的新娘必须有人背著不能落地。路之的双足落地与孤寂回望,仿佛也预告对传统束缚的告别。

路之是「静置的活体」,其他舞者脱下的族服也是。

整齐铺排在舞台上的族服,徒具人形、吊挂在杆子上的族服亦仿佛傀儡。即便到了舞蹈最后,原本飞走的族服再度降回舞台上,舞者迟疑地抚摸著这些衣裳、穿梭其间,最后仍然选择放弃——族服再次飞到天外之地。

舞者舍弃黑、黄的传统服饰,改穿一身白色衣裳,以清新纯净的样貌,展现青春健美的形象。舞台上的白色风琴椅是装饰的道具,也是象征。当它打开如扇面、环绕如圆的形状,不就跟舞者一样,是蜕下外皮的百步蛇吗?

尤其其中一幕,风琴椅横向拉长,一头露出舞者的上半身、尾端露出舞者的双脚,3名舞者从蛇身探出3颗头颅,赫然乍见排湾贵族家屋的图腾。只是这次,族群的守护神不再高高在上,而是在地上盘桓。

《排弯动物园》(林峻永 摄 国家两厅院 提供)

观看:镜框、橱窗、镜头

各种「观看」的景框在《排弯动物园》里层层铺排,呼应著「动物园」的命题,看与被看(监视)无处不在:

开场前,传统歌声装载在粗糙的录音里,只闻其声、不见其影。剧院第四面墙的镜框,决定了观众的视角。舞台上则是一个大型橱窗,白色的舞台、玻璃桌、风琴折叠椅,这般「纯白的天堂」在接近萤光粉红的光影和日光灯的照射下,呈现出一种摩登时尚、甜美的展示情调。刻意营造的画面一如虚假的广告片,他们行礼如仪、装腔作势地举起高脚杯欢庆(而不是木制的排湾族连杯)。

从天垂降的摄影机,也透过即时投影的镜头,引导观众查看舞者的身体、甚至脚底。舞者张著嘴说话,即便无声也被遮住嘴巴。在舞者拿著白盘子、最接近动物模仿的段落,手机上场拍摄,上传影片。观者不只观看、给爱心,还同时目睹了一个近似霸凌的事件发生。

《排弯动物园》(林峻永 摄 国家两厅院 提供)

小丑:哈利路亚.国家剧院.那鲁湾

巴鲁非常聪明地让《排弯动物园》的梦境化身小丑的姿态,将文化与身分认同绊了一跤。

当舞者突然唱起〈哈利路亚〉,巴鲁无意去谈西方宗教的降临对部落信仰的改变,反而藉用如电影《修女也疯狂》(Sister Act,1992)般,用宗教合唱与许愿的喜剧,以及让舞者摆出米开朗基罗《创世纪》中上帝与亚当手指接触的姿势,突显西方价值在世俗生活的影响。

舞者用族语说出自己的名字、许愿腿长臀翘,长得「漂亮」;笑闹的同时,后方天幕穿著传统族服的影像,正因不断上下拉长而变形、模糊。而当舞者带著观众一起高声唱念天幕投影上的「国家剧院」4个大字,银幕影像却忽然转为国家戏剧院的建筑外观时,无声的静默让在场的观众忽生错愕:上帝是至高无上的代表,国家也是。但上帝是谁的上帝?国又是谁的国呢?

巴鲁也用混合语言的游戏,回应第3段的舞名解说:「在现代与自由中,欢快地迷路吧!」舞者从无语意的唱音「ㄋㄚˋ」,到闽南语的「没电」、原民族语的「Naluwan」(那鲁湾),在语言谐音哏的笑闹里踩著传统舞步、唱〈Naluwan〉的观光乐舞。这小丑说的胡话,如同排湾族音乐人达卡闹在他的〈回家〉的歌词里问:「Naluwan你的家在哪呢?」

《排弯动物园》(林峻永 摄 国家两厅院 提供)

非语言逻辑的诗意:舞蹈.姿态.浪漫.歌谣

达卡闹说:「在斜坡文明里,Naluwan原本指不知名的地方,或思念」。3巴鲁则企图透过对传统乐舞的重新探寻,去接近Naluwan的文化本质。

在舞蹈的编排上,巴鲁擅长将当代舞蹈的动作技巧融入其钻研排湾四步舞的蒂摩尔技巧,透过几何线条与质感的变化,来强化舞作编排的张力;即便只有5、6名舞者,也完全撑得起国家戏剧院偌大的舞台。舞蹈善用原民舞步因重复动作而产生的律动同步,来强化视觉上的能量,尤其这批能歌善舞的舞者,借由动作与声音联合一气,更能让观众感受到身体共鸣的力量。

虽然舞蹈中也穿插了戏剧性的表演,或各种特定姿势的运用:高举握拳(抗议)、掩面(悲伤)、齐眉敬礼(家国)暗藏各种提示(只能是提示,毕竟这是梦境,不能说得太明白),让《排弯动物园》带来不安的危机感;但蒂摩尔古薪舞集标志性的姿势:并腿屈膝、挺直上身,双手整齐交叠与小腹之上,两个手肘平开撑出漂亮的菱形,又塑造了一个端庄、自信的排湾舞者形象。

在音乐的处理上,《排弯动物园》除了萧邦的音乐,还有大多数观众听不懂歌词的排湾歌谣,与各种声响、层叠交织,有如复音合唱。

练习曲、夜曲、诙谐曲和华尔滋等多首萧邦的作品经典曲目,带著朦胧之美与感伤的「浪漫」,自是和梦境一样是拉开距离之后「看不真切的真实」。但在浪漫之外,音乐设计许德彰又叠加了各种声响,让浪漫如同梦境与戏谑,以非正面(弯)对决的姿态,转身便突来一记如刀裂帛的声响偷袭。而唯一较严肃的一首〈葬礼进行曲〉。这段音乐在夹杂著背景混乱含糊的说话声、排湾族鼻笛、口笛,夹杂著嗡嗡作响的钢琴声逐渐出现,又一次以死亡暗示所谓的传统已然过去。(只是这个「过去」真的太长了)

舞作最后收在舞者素净站在台前。

衬底的〈葬礼进行曲〉已如伏流慢慢消音。而舞者以嘹亮、悠扬的歌声,答唱未知的歌谣,充满神秘的气息,朴实且高贵。

或许这混乱过后的清朗,正是巴鲁对于自己文化样貌的期待。

注:

  1. 〈就像一条漂亮又有精彩路线的绳子:专访《排弯动物园》编舞家巴鲁.玛迪霖〉,cacao 可口。
  2. 「蒂摩尔古薪舞集」脸书2025年4月9日贴文。
  3. 〈嗜读村上春树的卡查利仙人:达卡闹谈《流浪的Naluwan》〉,徐韵轩。
本篇文章开放阅览时间为 2025/07/29 ~ 2025/10/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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