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今天吧》舞者夸张地重复演出相同的情境与姿势,表达了人类有时近似木偶般的突梯。玛汉似乎在警示:当差距等于零,我们就不再是三度空间的活人,而是束缚在平面画格的幽灵。
自从一九九四年的圣诞夜在台北国家戏剧院看了玛姬.玛汉(Maguy Marin)的May B之后,就开始注意这位编舞家。
May B的灵感来自剧作家贝克特(Samuel Beckett)的作品,我们可以看到《等待果陀》En attendant Godot中的「来吉」(Lucky)绑根绳子在脖子上,让「波左」(Pazzo)牵进场的画面,或是《终局》Fin de partie里坐右轮椅的韩莫(Hamm)与无法离开他的克罗夫(Clov)……,许多剧中形象鲜明的角色都在舞蹈中聚合。此外藉著肢体的动作,那些涂著白粉,装扮乖张的舞者将荒谬主义剧本中人的孤独,对生存的疑问源源地传达给观众,虽然不假言诠,却比将整出戏搬上舞台还要精采。这或许归功于她对人世间事物观察的通透,才能够化繁为简。
聆听舞蹈与其他事物的复杂关系
一九九六年初,一个寒冷的冬夜里,在巴黎东南郊区的克地野艺术馆(La Maison des Arts de Créteil)看了玛姬.玛汉的RamDam。这个由Ram、Dam两支舞蹈合成的节目标题,勉强凑成法文俚语中「吵闹、喧杂」的意思。
相较于一些追求舞蹈纯粹性的编舞家(如美国的崔莎.布朗Trisha Brown),玛姬.玛汉不断尝试舞蹈与其他表演元素的结合。她与音乐创作者马西欧特(Denis Mariotte)都认为:RamDam让他们有机会硏究、聆听舞蹈与其他事物间复杂而密切的关系(注1),例如经由动作、对白与音乐形成的表达方法,情感的传达方式(supports d'émo-tions)与声音元素的复杂声变化(véritable polyphonie informationnelle)。玛汉此后的作品依然承续这个主题进行探索。
玛汉的舞作十分「多话」,但舞者说的都是法文,并不像碧娜.鲍许舞团因表演地域不同而采纳当地语言。同时她的灵感来源多半来自法国社会,取材也是以当地的事例居多,然而经由舞作传达的心灵感受却是没有国界的。在《可能今天吧》,她就藉著舞蹈与其他多种的艺术元素,来讨论时空、速度,还有人的习惯性。
《可能今天吧》Aujourd'hui peut-être由舞团与VolApuk乐团合作,于一九九六年十一月十九日在巴黎市东南郊区的克地野艺术馆表演小厅首演。次年十二月卷土重来,在同地的表演大厅演出。
舞作标题《可能今天吧》取自费南多.披索(Fernando Pessoa)的《狂躁之书》Le livre de l'intranquiité。披索吿诉读者的是:假如我们每天的感觉都是一样,那我们就如同行尸走肉。
舞作就是藉著不断呈现「行尸走肉」的生活片段,让观众不只注意舞者动作是否优美,音乐是否悦耳,两者的配合是否一致,更进一步刺激我们麻木的知觉,让大家在哄堂大笑时惊觉生活的重复性。
束缚在平面画格的幽灵
《可能今天吧》的场景设在一个舞蹈教室,从舞者与乐团的排练著墨。黑暗中一个男人透过麦克风说:「我不知道我不了解什么,我想了解什么?」,所有舞者从布景后面走出来,互相问好、坐定。然后随著男人念:「么什解了想我,么什解瞭不我道知不我」,舞者就像电影倒带,回到舞台后面。
我们常说时光一去不再,或是用「即使同一出戏,也绝没有完全一致的演出」来分别出戏剧、舞蹈等现场演出与电影在媒材特质上明显的分野。这个舞蹈的片段看似能把人当成印在胶卷上的图像,只要机器一动,影片就能倒转回来,但尽管舞者动作极其肖真,却避免不了重复时必定会产生的微小差距。玛汉似乎在警示:当差距等于零,我们就不再是三度空间的活人,而是束缚在平面画格的幽灵。
虽然动作难以全然复制,但是我们的生活却常出现同样的情节或对话。黑暗中,一个女人焦虑地自问:「我今天早上到底关了瓦斯没有?」而后,原本看不到的那对夫妻终于现身,丈夫叮咛太大:「要关好瓦斯。」穿著睡衣,包著头发的太太仍旧修著指甲,头也不抬地说:「我知道。」然后先生行礼如仪地在太太的脸上啄了一下,戴上帽子,拿著公事包离开。
另外两个女舞者在不同段落的对话始终是:
「明天妳要干吗?」
「明天?──也许我会去买东西……」
而后乾脆有人担任旁白吿诉观众,人在讲什么话的时候,会有什么样的惯性动作与手势,两个舞者就照著他的话夸张地表演出相同的情境与姿势,加强表达人类有时近似木偶般的突梯。
娴熟的戏剧手法很「布莱希特」
玛汉的舞作中运用对白或是独白重复的技巧,以凸显语词荒谬性的作法,正是法国荒谬主义剧作家常用的手法(像写《秃头女高音》的尤湼斯科)。甚至近尾声时,前述的那对夫妻再次上台,太太穿著围裙、高跟鞋,戴了冲天的毛皮帽子,用歌剧的发声法唱:「今天早上我已经关好瓦斯,没让它继续开著。永远都要提高警觉。」怪异的装扮与歌声让人啼笑皆非。
当暗场时刺耳的电钻声响起,我们总会希望有些新鲜事在舞台上发生,可是屡屡落空。最后,男舞者仍旧环顾四周,继续问:「今天我们要作些什么?」大家也知道舞已落幕,该如常回家了。
伴奏的乐曲大部分都称不上和谐,作曲者用了许多的半音,或是把单簧管吹得很刺耳,使人坐立难安。但有时在乐团与舞者的配合中,编舞者又希望制造戏剧幻觉,因此会安排演出两者冲突,或是排舞时的龃龉,编舞者与观众席那端的灯光师之间的对话等「剧情」。这种让观众在幻觉中出出入入的手法让人联想到布莱希特(Bertole Brecht)的「史诗剧场」(Théâ-tre épique)。虽然布氏坚决要打破幻觉,可是布氏作品在搬上舞台时,观众的情绪仍随著剧中人的遭遇起伏,很难保持绝对的理性,与上述情形相仿。
玛汉有如此娴熟戏剧的技巧并不足为奇。她原本是古典舞蹈训练出身,但在一九七〇年与史特哈斯堡(Strasbourg)国家剧院的学生演员谈话后,使她开始质疑她以往接受的训练,便重返校园三年,钻硏表演中所有的艺术元素,自此她能够运用更丰富的素材创作。
一九七八年她与安巴许(Daniel Ambash)创立「拱桥戏剧芭蕾舞团」(Ballet Théâtre de l'Arche),一九八四年舞团易名为「玛姬.玛汉舞团」(La Cie Maguy Marin)。在两度获得国际编舞大赛的首奖后,舞团逐渐站稳脚步,进而因为法国文化部的补助得以在境内与国外巡回。其中May B是最为大家熟悉的代表作。
一九八一年起,巴黎东边的玛恩河谷省(Val-de-Marne)省议会决定长期资助这个舞团,此后舞团长驻省会克地野,所有的创作都会在该市的艺术馆演出,一九九〇年该馆因舞团成为国立编舞中心,至今玛姬.玛汉舞团已创立近二十年,累积二十八出作品。玛汉在与别人的合作过程中不断检视自己,在《可能今天吧》一九九七年的节目单上,她仍说自己冀盼与其他的艺术家「一起打拼」(agir ensem-ble),以便在比较中找到不同艺术的差异,并早点将大家愉快合作的结晶呈现给观众。
玛姬.玛汉总让我们对生活有另一层体悟。
注:
Maguy Marin & Denis Mariotte舞团演出,Ramdam节目单,Maison des Arts Creteil,1996. 1。
文字|简秀珍 文化大学艺术研究所硕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