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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子〉一景中,镜中幻现的集中营回忆:妆扮成蝴蝶夫人的莎拉(右)正向年幼的雅娜讲述歌剧内容,呈现东方与西方、扮演与反映等本剧的多重主(Emmanuel Valette 摄)
法国 环球舞台/法国

《太田河的七条支流》

加拿大鬼才导演罗伯.勒帕吉的史诗新作

过去十年当中,若说国际剧坛有什么真正令人眼睛一亮的新锐,那无疑非加拿大导演罗伯.勒帕吉(Robert Lepage)莫属。他的史诗力作《太田河的七支流》,目前正以七个半小时的完整版作世界巡演。

过去十年当中,若说国际剧坛有什么真正令人眼睛一亮的新锐,那无疑非加拿大导演罗伯.勒帕吉(Robert Lepage)莫属。他的史诗力作《太田河的七支流》,目前正以七个半小时的完整版作世界巡演。

过去十年当中,若说国际剧坛有什么真正令人眼睛一亮的新锐,那无疑非罗伯.勒帕吉(Robert Lepage)莫属。年不满四十,勒帕吉已经俨然加拿大的文化大使,成了欧、美、日本、香港各艺术节的最爱。

他有多重身份:演员、剧场编导、设计、电影编导。他主演的电影《蒙特娄的耶稣》,影迷当不陌生;他自挑大梁的《哈姆雷特》独角戏《哀而新诺》仍在各地巡廻;一九九五,他导演的第一部电影《吿解室》入选坎城影展;然而他的主力仍然放在剧场创作。

最特别的是,他的剧场创作经常以「发展中作品」的面目问世。你去看勒帕吉,往往看到的是一场公开排练。例如他的《巨龙三部曲》La Trilogie des dragons一九八五年面世时只有五十分钟,两年后发展成六个小时。另一部史诗力作《太田河的七支流》Les sept branches de la rivière Ota,两年前在爱丁堡艺术节首演时不到三小时,目前正以七个半小时的完整版作世界巡回。

意象与视野都引人入胜

勒帕吉的魅力何在?在香港艺术节看过他的《测谎机》或歌剧《蓝胡子城堡》、《期待》的观众可能记忆犹新。诡奇的敍事逻辑、丰富的视觉变化、思考焦点的不断转移、对形而上议题与心灵私密的极度关心……让他的作品在形式与视野上都引人入胜,充满原创性。

将荀柏格歌剧《期待》一个女人在森林中等待情人的情节,转化为一个女病患在精神医院中的重重幻象,混淆真实与幻想的诠释手法,机抒别出。九二年他在伦敦国家剧院执导由容格心理学观点出发的《仲夏夜之梦》,以及九五年在瑞典国家剧院执导的《梦幻剧》,都与这一主题相关。

勒帕吉生长于魁北克的一个双语家庭,从观赏热门演唱会(创世纪、齐柏林飞船……)获得剧场经验的启蒙,至今他仍津津乐道罗拉.安德森的现场音乐会带给他无法磨灭的影响。从市立戏剧学院毕业,到巴黎追随瑞士导演克纳普(Alain Knapp)两年,回到魁北克后开始投入创作。

和前辈导演作风迥异的是,勒帕吉擅长运用多媒体建构剧场中的诗意。但那些看似高科技的效果,事实上都是用一些最简单的机器组合而成。勒帕吉表示,至今他用过最复杂的设备也不过是「三台幻灯机、一台十六糎米放映机、一台录影机、一台投影机,加上一点影子戏,如此而已。」

由此可见勒帕吉对科技的倚重,观念开发的成分重于对硬体的狂热。他在九四年成立的剧团叫做Ex Machina,用的是希腊戏剧「神在机器上」(Deus ex Machina)的典故,即在刻意凸显表演艺术的技术向度。这个团体已非已往概念中的「剧团」,成员包括录影艺术家、作家、演员、歌剧演唱家,以及傀儡戏操偶人。可想而知,由这些人创作出来的戏剧,也不再是传统定义下的戏剧。由他们最新也是迄今最具野心的作品《太田河的七支流》,可见一斑。

七条支流/七个故事

太田河是穿越日本广岛的河流,下分为七道支流,从七个不同方向汇入海洋。勒帕吉企图以七个不同的故事,呈现原爆之后,五十年的人类史。但他关注的并非政治或社会变化的大事,而是一些个人生命的幽微细节。

七则故事不按时序,却始于广岛也终于广岛,呈现三代人及其亲友间错综复杂的牵连,就这点而言有些像《战火浮生录》,但相似之处也仅止于此。勒帕吉用了直敍、回忆、梦魇、戏中戏、访谈等多种手法,触及种族、文化、同性恋、安乐死等敏感的人生问题,对于不同文化间由隔阂、好奇、倾慕、学习,到交媾、融合的过程,更有独到的阐发。

让我们先一同循著这七条支流,浏览一下沿途风景。第一段〈移动的景象〉描述一名美国摄影师来到广岛拍摄灾后照片,因为内疚或怜悯,而与一名颜面伤残的日本女人有了一夜之欢。第二段〈两个俏佛瑞〉发生在二十年后,摄影师的日本儿子来到纽约学音乐,与父亲及异母的美国哥哥相见不相识地住在同一栋龙蛇杂处的公寓中,父亲病故后,他也结束学业离开。

第三段〈婚姻〉发生在又二十年后,哥哥得了爱滋,自知不久人世,为求有尊严地死去,他来到法令准许安乐死的荷兰,要求与单恋他多年的荷兰女友艾达成婚。艾达无奈,只能答应,于是他在自家客厅,新婚妻子与来自日本的弟弟、弟媳环视之下,由医生注射死亡。第四段〈镜子〉,一名捷克女子雅娜在广岛客途中回忆起一九四三年在集中营与艾达之母莎拉相识的经过。在进入煤气室前,莎拉自行吊死,雅娜则在一名老魔术师的帮助下逃生成功。

下半剧情调性一转。第五段〈字语〉让我们从后台的角度观看一出法国通俗闹剧:费多(G. Feydeau)《美心餐厅的女人》的床戏,接著一对加拿大外交官夫妇及剧中的女主角苏菲,则在现实中完全翻版了剧中情节。

第六段〈访问〉则是外交官的妻子──也是知名的电视主持人,来访问已在广岛禅寺出家的雅娜。雅娜先为观众讲述了一位中国皇帝如何因制造春药而发明火药的故事,并以日本文乐的手法同步演出。访问结束后,雅娜继续敍述外交官夫妇不和的婚姻,以及分手后两人的不同遭遇,同时纱幕后两位真人演员则以模仿文乐傀儡的方式,运用方才文乐同样的道具,演出了这段情节。

第七段〈雷鸣〉设在一九九七的广岛,艾达、雅娜及外交官一同庆贺杰佛逊(弟弟)的日本妻子──一位盲眼(显然是因为原爆遗传的伤害)妇人花子的生日。苏菲的儿子皮耶,一个来日本学习舞踏的加拿大靑年,与花子的儿子大衞由互相敌视,发展出亲密的同性恋情。同时,从盲眼日本女人花子的日常举动中,皮耶发现了舞踏的奥秘。而总结全剧,则有雅娜以女尼身份发表的前言,与雅纳将杰佛逊骨灰洒入太田河的尾声。

全剧指涉包罗万千

从情节梗概之中,我们当已可感觉出全剧的指涉包罗万千,但勒帕吉以丰饶的细节、转喩推衍出几个明显的主题。第一段美国摄影师到日本取景的情节,奠定了全剧的真实发出发点:由西方人眼中观看东方。

全剧结束时,摄影师与船夫的剪影再度出现,强调了这一视角。第一段的异国恋情刻意脱胎自《蝴蝶夫人》,为西方对东方的伤害与爱慕的复杂心理点题。第四段莎拉在集中营演出的歌剧正是《蝴蝶夫人》,而她穿著戏服上吊自杀(希望死得有尊严──正如前一段的哥哥杰佛逊),死亡的意象同时是一个日本人(角色)以及犹太人(真实人物),联结起不同民族的受难情感。

而在第七段,皮耶穿上和式婚服的动作,也转化成不同演员换穿同一件衣服现身的「变身」仪式,既暗指西方向东方学习的缓慢过程,也寓有「灵魂转世、异体同心」的同情与善意,更可视为戏中十名演员换装扮演三十多个角色的自我指涉。

勒帕吉剧场的奥秘可能正是「转换」。他曾说他做戏就像拍完电影坐在剪接台前一样,所做的只是「剪接」。剪接,事实上,就是转换。从既定的角度、距离,换到另一个;从看似无关的事物间,发现隐密的关联。无怪乎他的戏中有如许多不同事物的对照,如许多匪夷所思的切换。

不但时、空、人、事在切换,表达方式也在激烈跳跃。七段故事使用了不止七种戏剧风格。第一段是悬疑的、抒情的浪漫故事;第二段以三个并陈的公寓空间(一间公共浴室、哥哥杰佛逊的窗户与弟弟杰佛逊的房间)演出美式的单元闹剧;第三段安乐死的过程,是缓慢、缺乏戏剧性到接近纪录片的庄严写实剧;第四段则以重重镜像,呈现自由流转的意识流梦境──当然无法忽略的是:镜子,又一项勒帕吉爱用的对照工具,可供逃避(小雅娜借由魔术师的镜箱死里逃生),也反映真实(成年的雅娜无所逃于镜中显现的回忆)。

第五段是法式中产阶级闹剧的现实版;第六段藉著文乐傀儡(明显不过的「扮演」)与电视录影(所谓的「真实纪录」)的并置,对照出两种表达过程同样虚伪──甚至在录影中的扮演性更强,其虚伪之处也就更为可笑。但再进一步,禅师在化粧之后怡然道出诚恳的心路历程,却依然真挚动人。勒帕吉似乎借此表明了这出从里到外充满扮演的戏的立场。第七段回到第一段的同一场景,从写实开始,以舞踏──一种由现实出发,却转化为抽象形式的舞蹈──作结,为这长达七部曲的演出,留下一个升华的空间。

全剧场景繁多、人物复杂,勒帕吉却将之框在一栋日式平房的布景之中。几扇拉门,时而是投影银幕、是墙壁,时而又拉开露出一整片镜面。以简单的区隔与透视,变化不同的空间感。一贯平浅的景深,让整出戏像一幅画卷横轴,缓缓抒卷、隐现。

或许是由于身为魁北克人,勒帕吉对不同的文化与语言差异特别敏感,本剧更有许多发挥。〈两个杰佛逊〉当中混血的弟弟被哥哥戏称为内黄外白的「香蕉」,他却纠正说,他认为自己是一颗「蛋」。〈婚姻〉一段,显示不同的国民,对死亡竟可以有不同的选择。

而最精采的一段,要算〈字语〉。剧情显示,一个加拿大剧团在日本演出,台旁有一个日语即席口译者。演出结束后的一场宵夜,竟也出现一名口译者,将剧中人的法语即席译为英语,明示这「现实」也是戏。更荒唐的是,紧接著又出现了原先的日语口译者,她一面和苏菲用法语通电话,一面将谈话内容为我们译为日语,同时还要纠正一旁英语口译者翻错的地方!这一场绝妙的「语言打架」,堪称全晚最疯狂的「笑」果,陈述的却是沟通困难的悲哀。

让观众从新角度看戏

单看勒帕吉作品的片段,会发现无论他选择的风格是喜剧、悲剧、电视剧,他使用的媒材是皮影、歌剧,或电子摄影,但单场的戏剧手法都是援用传统招数,有时甚至显得通俗。但经过组织、框架,或他所谓的「剪接」,总能化腐朽为神奇。质言之,他是用后设观点审视这些的材料,并邀请观众从新的角度一起观赏。想想看,广岛、原爆、纳粹、爱滋、罪与救赎,何其沉重的主题,勒帕吉却能娓娓道来,不肉麻滥情也不剥削苦难,七个半小时而令人意犹未尽,趣味、深度、想像力兼具,谈何容易!在这曲曲折折的巡航过程中,我的屁股越坐越累,头脑却愈益淸醒、亢奋。勒帕吉的理念确有道理,他说:「别再把东西嚼碎吐给观众吃了。让他们自己嚼吧,味道会更好。」

说来有些令人惊异,这样构思缜密、环环相扣的一部史诗之作,竟是不折不扣「由罗伯.勒帕吉领导的集体即兴创作」。

勒帕吉声明自己并非导演,而是类似「指挥」或「疏导者」的功能。所有演员发展、写下并一再改写自己的台词,甚至在开始演出之后,仍保留即兴的弹性,永不停止尝试与改变的可能。例如,我在巴黎近郊Créteil艺术之家看到的版本,据勒帕吉表示,就和这出戏的英语版稍有不同。在将半数场景改为法语(事实上是剧团成员的第一母语)之时,所有台词都经重新考量,「翻译的过程就像X光,照澈了表达所有思想的语言。」它因而造成了质变。

勒帕吉目前正和Ex Machina的团员,将魁北克岸边的一间旧消防站改建成一个多媒体表演中心。对实验永不消歇的企图,正是使勒帕吉及他的团员不但「如日中天」,而且「前景看好」的主因。

 

文字|鸿鸿  诗人、剧场导演

 

编按:本文照片由Maison des Arts—Creteil提供,特此致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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