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三年首演的贝克特名剧《等待果陀》,多年来一直被视为五〇年代的标记、存在主义的回响以及后来荒谬戏剧的引序。作者以法国数个不同版本的《等待果陀》,为我们提供了几种阅读「果陀」的不同角度。
从一九五三年法国著名默剧演员兼剧场导演罗杰.布林(Roger Blin)首度导、演了贝克特的《等待果陀》之后,该剧成为第一出真正所谓「前卫戏剧」(L'Avant garde)(当时还不叫荒谬剧场)。贝克特因《果陀》而成为闻名世界的剧作家、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而果陀成了最具象征性与神秘的隐喩;「等待」则被凸显为人性中绝望与希望互存互减下矛盾的产物,而剧中人物所隐约呈现的人与人之间不同关系的代表,以及剧中某些重复、模棱两可的字句,也成为剧作家和五〇年代的标记、存在主义的回响以及后来荒谬戏剧的引序。
重复又重复的「果陀」
《等待果陀》,中最主要的两个人物:爱斯特拉公(Estragon,以下简称爱斯)和佛拉米底尔(Vlamidir以下简称佛拉),是二个没有「履历」的流浪汉,一切可能导引渐进认识角色人物的铺陈(事件)和条件(职业、年龄、家庭)皆不存在。写作手法上,贝克特在传统规律上拐了个弯,走入「新戏剧」的范畴──《等待果陀》于是成了一出由内容差不多相同的二幕组成,没有明确的故事情节、高潮和结局。仿佛是一个永远停留在抽象时空的寓言,重复又重复。
由于剧中两幕场景大致一样,台词亦约略相同,令人不禁思及爱斯与佛拉其实不知何时已然在那里等待,也将继续等待下去。人类没有果陀(或说不等待?)就无法生存,而宇宙看似沈寂静滞,实则生生不息,川动不已,一如舞台布景指示:鄕间道路、一棵树、一块石头。简约抽象富心理暗喩,影射后想像空间:道路连接两个方向,含过渡、转接之意,强调当下情境。树是生气蓬勃的宇宙象征,尤在再生的意义上(枯秃的树枝长出叶子,大有类比死亡与生长的错幻隐讽)。石头在天与地之间的抽象关系中扮演著重要角色,是人类的暂时依靠(爱斯就恋著石块入睡、做梦)。
荒谬、无可奈何的剧情
以「空」为基础概念的超现实、超时空、多重意义感,正是贝克特戏剧作品中的重要特性与要求。而重复、没有密度与中心点的「散话」,一切都不确定下近似荒谬的等待意图,仿佛标点了贝克特对人类自嘲式的无可奈何的黑色幽默;以及人类总要等待个什么,果陀、波佐(注)……都好,来证明他的明天会更好,但其实不管是什么都不会来──即使来了,人类也浑然不知。
「果陀」中,抽象断续的答问、梦呓虚渺的喃喃、极度压抑没有停顿的大段独白等等,类似意识流用法,意图表达心灵世界的非连贯意念、灵思闪灭的痕迹,也是最接近自我的、最纯粹的语言。贝氏另一个不同于古典戏剧写作的态度是,他认为演员的肢体动作技巧成就文本整体性,就像一出「真实」的默剧演出一般。在多重功用的空间中,雕塑身体、连系语词(parole)和空间之间,使之互解互译,互为彼此一部分。在几百场的世界各地演出中,不同创作手法的导演们也都著力于「果陀」一剧中,那种不确定性的共同敏感与触动上;而在舞台设计与对演员的「声音」和「姿态」要求上,做深度而独创的诠释和发挥。
新戏剧的舞台
罗杰.布林于一九五三年巴黎的巴比伦剧院(Théâtre de Babylone现已不存在)「果陀」演出时,饰波佐(Pozzo)一角,他认为波佐是个矮小的老丑家伙,一身上流打扮,一鞭在手,短披肩甩动间衬出他内心的苛刻狡滑。乐克(Lucky)高瘦、丑角扮相,不够大的衣服不够长的长裤,圆顶呢帽下白发蓬散,一脸苦难,双手各提一篮一箱,把乐克负重、压抑的情绪与形象,以简单归纳凸显出来。爱斯和佛拉则在形体、衣著上几近完全类似。树立于一旁,好像一付衣架似的造型雕像。底幕以一袭白纱分隔出的小浅空间。空间与物体均极具写实感,惟灯光打在人物身上和纱幕上,带著那么点不确定的味道,是新戏剧舞台感与设计的代表作。
圆的哲学、空的意涵
一九七八年法国亚维农戏剧节中,「果陀」在偌大的教皇之庭(Cour du Palais des papes),长方形舞台中央一个由强光勾勒出的圆形舞台中演出。圆形舞台所象征的圆形宇宙外围是一片沈寂墨黑,星空下,空旷的剧场空间立即分为黑白二个不相融的对比世界。导演克里夫(Otomar Krejča)欲藉其真实/虚幻,饱满/虚空互涉的圆、空的舞台美感哲学,冀使观众对圆形光舞台中所发生的一切信以为真。物体──树、石块因逆光而产生的暗影,深化了圆形宇宙的静谧不动的视觉人物,肢体动作成了活泼平衡空间的具体戏剧要素。月亮缓缓由下向上升起,蓝色影子投射在树后舞台底部大块粗糙石墙上,更增添空间与人物──自然与人类──的暗幽孤寂。
人类永远的漂泊
法国导演儒亚诺(Joël Jouanneau)深深觉得今日的靑年是茫然没有方向的,而今天,光的来源,是电!他怅然地说:「今日的人们,城市的居民,是和电线杆约会而不是树木。」人类永远的漂泊是他极欲表现的层面。
巴黎东部的阿蒙地耶剧场(Théâtre des Amandiers de Nanterre)被改造成一个富于幻觉、诗意的现代已废弃的工业用地。树变成了一座长方型直立的老旧变压机,天线林立,吊挂著灯泡。这个以电力变压机替代秃树的构思,曾引起多方争议,但儒亚诺认为这是他深入了解贝克特的世界观之后获得的启发,亦即贝氏戏剧必须在「造型和情感上的自由」的基础上开始,故而所有的正统性与必然都应被拒绝,做为一名贝氏戏剧的导演应该更专注于「听」世界变化的骚动与自己内心世界的不安声音。
世界末日的景观
阿得扬(Philippe Aclrien)于九三年,巴黎南部森林内,暴风雨剧院(Thé-âtre de la trempête)导演的《等待果陀》,在铺满了整个舞台的灰色细沙中演出,因动作而产生的沙雾迷蒙,充分把此剧中的不确定性做最直接的诠释,逆光下迷惘的效果,切割著人物模糊的剪影。著运动背心、宽裤、球鞋的爱斯和佛拉和现今一般靑年无异,波佐、乐克的装扮则带著浓厚的古神秘气息;令观众在顚倒时空,扑朔迷离中渐升焦躁愠郁。
大卫.瓦里罗(David Wa rilow),在儒亚诺的「果陀」戏中饰演佛拉,他同时是一名导演;曾演、导多部贝氏剧本。他认为贝克特试著唤醒人类对祖先、过往的记忆。他的戏简言之,就是一个混合了荒谬、不合拍、混乱、矛盾的梦的概念。因此瓦里罗的舞台架构就是一个「梦的形式」。
《等待果陀》并不只在欧陆剧场得到共鸣。烽火中的塞拉耶佛前二年亦传出「等待」的呼声。美籍导演Susan Sontag说:「塞城的人都知道没有什么可来拯救他们,除了等。」点燃十二根蜡烛的舞台上,在男孩带来「果陀今天不来,但明天会来」的讯息后,爱斯与佛拉陷入一段冗长的沈寂;台上台下,剧场内外,除了坦克、枪炮声,大概只有一句问话吧──「战火中,果陀在哪儿?他什么时候来?」
注:在剧本中,爱斯与佛拉都一度误以为波佐是他们正在等待的果陀,对果陀是谁/是什么,一无所知。
文字|陆爱玲 法国巴黎第一大学戏剧博士候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