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经声音被录音器材记录下来,
经仪器后制与音乐市场行销后,
结果与他们所期待的相距很大。
我们是否只是一厢情愿地记录?
回谷在《槟榔兄弟》(注1)出版后的某一天,来到台北,聊起家里的小孩与亲友的小辈,因这张专辑而重生对母语的兴趣。
专辑销售的惨淡,多少让专辑中演出的巴布亚新几内亚与阿美族歌者们有些失望,尽管专辑受到国内外不少媒体的赞扬。但对于艺人而言,那仍是一课新的学习,经历声音被录音器材、乐谱记录下来,精密仪器的后制与复制,音乐市场的行销与传播,结果与他们所期待与想像的,有很长的距离。我们是否只是一厢情愿地记录?十年往来世纪累积在他们生活中的不便,他们该如何衡算他们精神与实质上的所得?
当时,仍沉思在与Chris Roberts合作的这专辑,在音乐与文化上,甚至录音与被录者关系妥当性的反省中,回谷的话,让我稍微的放松。不论《槟榔兄弟》在学界、欧美的民谣界,引发怎样的兴趣,或是对采集者个人成就的结语,我最高兴的,仍是收到原住民听众偶尔捎回的讯息,哪怕是十个或一个。
原住民音乐复兴的假象
录音之间与录音后,水琏村(注2)走过几回,有时落荒逃开空荡、彷如被遗弃的村落。靑壮年人口的外流,老人守护著村里孩童的静默,是流行音乐工业中原住民音乐文化复兴的假象中见不到的。我无力面对生命低垂的村子里,孩子空寂的眼神,却又忍不住想念村里的朋友。
一回,远远见著玉莲与两个妹妹,又在屋簷下,托著碗,闲荡著。我知道,门内与室外光亮对照成黑洞的厨房,坐著无法行动的百岁「昔篙哇塞」曾祖母(注3),祖母正在山野中找食物,父母带著两个么妹在中坜的工地工作。我突然害怕靠近她们,因为,我淸楚,不是另一碗泡面,就让簷廊下三姐妹的碗装满,当然也不是一包米、一本童话书、一台电视……,就能让村子活动起来。
于是又逃走,搭六点的橘色大客运回花莲市区。
游览车型的客运正放映著一部好莱坞英雄片,白人英雄领导一群善良的「印地安人」击退另一群凶狠的「印地安人」,简单造型分类的「印地安人」简化成白人英雄身后的符号。
反复聆听自己的语言
玉莲卡式录音座里,日本歌手的舞曲,突然旋转在我脑袋里,挥不去。那卷亲戚从花莲市带回来给姐妹们的单曲卡带,总在午后,不断地被重播,姊妹们模仿起她们不懂的日语与唱腔,那是学校、电视、与屋簷以外,她们另一种共有的娱乐。姊妹情愿模拟对她们而言无意义的外来语,却不耐与老祖母说话。「吃饭」成为生活中唯一的母语词汇,除此以外,她们关闭一切与老人沟通的语言。
我于是想,比「一包泡面」更适宜的礼物,或许是帮助孩子重新对自己的语言,及语言牵引出的文化感到兴趣。那当然不会是学校生硬的母语教材,应该是个有趣的,让孩子欢喜的礼物。如果孩子能够反复聆听,一如那卷日语流行歌的卡带……。
注:
1.回谷是《槟榔兄弟》专辑中阿美族歌者之一。
2.《槟榔兄弟》专辑,阿美族演唱者都是水琏村人;巴布亚新几内亚的歌者与作者们则来自Trobriand岛。
3.巫师。
文字|钟适芳 民族音乐唱片制作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