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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本家中没有钢琴,录音期间,他每天最早到录音室,不停地让自己的记忆在琴键上流泄。(钟适芳 提供)
环球舞台 环球舞台

四十年后,灯再亮起

春天在阿姆斯特丹听见Buena Vista Social Club(注1)

「颂乐」流动在他们体内,举手投足间透露出来。观众与舞台的界分此时模糊了,我们在小喇叭与鼓乐之间,我们也在欧玛拉与孔拜的拥吻间,我们是卡查伊多(Cachaito)的股掌上旋弄的低音大提琴……,这是古巴传统「颂乐」仍绵延的原因吗?

「颂乐」流动在他们体内,举手投足间透露出来。观众与舞台的界分此时模糊了,我们在小喇叭与鼓乐之间,我们也在欧玛拉与孔拜的拥吻间,我们是卡查伊多(Cachaito)的股掌上旋弄的低音大提琴……,这是古巴传统「颂乐」仍绵延的原因吗?

欧陆西北的春天仍不定。有日光的午后,刮来一片巫云,便滴溚起雨,偶尔衣领上发现冰粒,忍不住尖声笑起春天,能有那么多惊喜。四月,在初绿、树顶白花、雪冻的鼻尖、厚灰大衣伴随下,转动在安稳、一尘不染的欧陆列车上,与春天一起旅行。

阿姆斯特丹的狭街上,擦肩而过的尽是德语与美式英语,酒醉、吸大麻的兴奋异国人,趁著基督复活日的救赎,贪婪著自己城市的禁忌,咖啡店(Coffee Shop,注2)menu后闪动迷幻的眼神,仪式般进入共同的冥想,眼珠统一成一种trance的颜色……,然而,因为合法,一切便显得平淡无味了。

二〇年代鼓声敲醒哈瓦那俱乐部

在这电车线缆与人错纵盘绕的城市,我贪图的不是咖啡店缠绵著的雷鬼音乐,而是这天从古巴来的「活生生」的乐声,那自二〇年代始,便在哈瓦那俱乐部鼓动起的乐音。二〇年代至五〇年代,古巴人带领著全世界轻摇臀部的音韵,与这欧洲城市仍有些自由的交集,但,皇家卡列剧院的雕琢与丝绒座椅,书包内那张贵宾证,令我不安起自己的阶级与特权,与舞台上即将演出的古巴「鄕根」音乐的关系。

拉丁美洲音乐是否仍脱离不去欧洲殖民主义副产品的阴影?门外买不起门票的背包旅者,失望地离去。我奇想著小喇叭一吹响,马拉卡斯(maracas)一摇摆,崩歌鼓(bongos)一拍打,便震得这摆出俗艳架子的剧院直不起腰。仍沉著脸的舞台,闪动著一把搁在座椅上的古铜小喇叭,鲁本的钢琴立在舞台左侧,高大的低音大提琴夹在钢琴与两列座椅间无法旋动,马拉卡斯与吉罗(guiro)仍静止,右侧高台上已架起鼓具,古巴吉他特瑞斯(tres)与两把六弦吉他在琴架上待命,乐人仍未上台,舞台便已装载不下这梦幻组合过多的才艺。舞台上探出身影,我认得那张脸,尼克.苟尔得(Nick Gold),从伦敦小阁楼上非洲/拉美音乐的小制作公司,到这样一个全世界注目的大场面,他仍一身轻便地劳动。T恤已罩不住我们初识时仍未有的小腹。

舞台上的乐器仍沉静,听众已开始鼓噪,身旁的欧洲人嘲讽著:「古巴时间吗?」两台电视录影机分立舞台的最两侧,电影摄像的两人选了台后的一角,他们说温德斯(Wim Wen-ders)也来捕捉这历史性的一夜。隐约见到身躯壮硕的他,隐身在舞台深处与镜头后。

老迈乐人台上「锵锵」摇摆

乐人陆续进场,莱.库德(Ry Cooder)夹在队伍间,毫不招摇地坐在位于第二排偏右的位子,仿佛他在这场重返世界舞台的古巴音乐世纪之演中,只是枚小螺丝。我终于打开心中的结──曾经对非古巴人的库德,制作Buena Vista Social Club这样一张犹如古巴音乐史的专辑有过质疑。库德毕竟聪明,没在这团体中扮演全知全能的角色。现在,在这场演出中,他只是个悄悄坐在位子上的吉他手。

伊布拉映.费列(Ibrahim Ferrer)夸张著进场的脚步,调皮逗弄起听众,这梦幻组合中较年轻的主唱也有七十一岁了。粗壮的埃力亚德斯.欧丘阿(Eliades Ochoa),仍顶著牛仔帽,象征他音乐中不同于其他都会乐风的源头。

〈锵锵〉Chan Chan的前奏才一响起,全场便为之痴狂。我的眼泪也停不住。古巴革命近四十个年头后,眼前的古巴民间音乐仍鲜活,舞台上的古巴老艺人们活过这近半世纪的岁月,带著世人渐忘的古巴舞韵,重新见证过往年代里曾被放纵,又被压抑的声音。我暗自庆幸,虽然美国曾试图阻断古巴乐人的音乐通道,古巴民间音乐却在良好的质地里发酵后再重生,鄕根音乐的精神尙未枯萎。政治终究敌不过音乐。

九十一岁的孔拜.塞根都(Compay Segun-do)从台侧进场,撒开扶著他的工作人员的手,挪移著脚步,短而惊险的路程,让所有人为他揑了把冷汗。到了舞台中央的定点,孔拜却出人意料地扭动起身体,回应观众的担心。古巴艺人特有天真与逗笑的天份,在孔拜身上刻划最深。

〈锵锵〉是首带著鄕村乐风的「颂乐」,孔拜早年的作品,记录了他靑少年时烟草田工作的经验,歌曲中露骨的情爱,与浓稠的性爱隐喩,正是古巴民间歌谣内容的特色。孔拜低沉的嗓音随著伊布拉映的高音合声一起承,立刻让人忘了他们的年龄。埃力亚德斯的鄕村吉他与莱库德的夏威夷吉他交互勾勒guajiro(农人)的气味。

没有国界的音乐记忆

小喇叭手弥拉宝(Mirabal)带出〈杜拉的房间〉El Cuarto de Tula的序曲,康加鼓与崩歌鼓呼应著引出其它细碎的敲击乐声,剧院震动了起来,掌声几乎淹灭乐声。这首唱来激动的摇摆「颂乐」,由埃力亚德斯伊布拉映与皮欧.雷巴(Pio Leyva)共同担任主唱,纤弱的老艺人,仍能将女孩闺房著火的激情煽动得热烈,观众丝绒座椅下的脚也随之踏动成卡列剧院的节奏。

几首令观众陷入癫狂的「颂」后,鲁本才由人从舞台左侧扶坐在钢琴前,七十九岁的他腰已挺直,瘦削的身影拖著两只大手掌,患严重关节炎的鲁本,脚步艰难,可是他那一双靑筋浮起的大手掌,一落在钢琴上,便不停止地滑动出古巴音乐黄金年代的黄金曲目,那些曾伴随著他靑春与成功光彩的创作,引诱著听众的集体记忆,一段没有国界的音乐记忆。

六十八岁的欧玛拉玻尔都昻多(Omara Portuondo)是这梦幻组合中唯一的女性,她的低音极尽撩人的性感,诠释一九六四年过世的重要古巴女性音乐家玛利亚泰莱莎.贝拉(Maria Teresa Vera)的二十岁(Veinte Anos),有母亲厚实的温润,亦有情人抚爱的柔致。孔拜一面拥舞欧玛拉,一面为她合声,九十一岁的他毫不迟疑地透露著情爱的眼神。间奏,两人贴著脸,轻软地在舞台中心摆荡起舞步。

看与听著这群古巴老艺人的朴质,他们在舞台上磨去「自我」地传递乐声,先于观众陶醉于音乐而非自己的表演中,「颂乐」流动在他们体内,举手投足间透露出来。观众与舞台的界分此时模糊了,我们在小喇叭与鼓乐之间,我们也在欧玛拉与孔拜的拥吻间,我们是卡查伊多(Cachaito)的股掌上旋弄的低音大提琴……,这是古巴传统「颂乐」仍绵延的原因吗?

库德说,「这是活著的音乐,不是锁在博物馆里的音乐。」

舞台上的灯熄了近四十年,再启,古巴音乐的火种仍旧燃烧……

Ay candela, candela, candela me quemo ae……(注3)

注:

1.Buena Vista原为东哈瓦那(Havana)的一个老俱乐部。莱库德于一九九七年受英国制作公司World Cir-cuit之邀,制作一张集聚古巴四代「颂乐」(son)艺人的精华之作,借用了Buena Vista Social Club之名。专辑回顾古巴二〇一五〇年代的黄金「颂乐」,演出的老一辈艺人都曾是叱咤古巴乐坛的风云人物。

2.阿姆斯特丹的Coffee Shop以贩卖大麻为主,飮料为辅。

3.法斯提诺.欧拉玛斯(Faustino Oramas)作品Can-dela中的一句,意思是「喔!火,火,火,我正在燃烧……」

 

文字|钟适芳 音乐文字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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