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的剧场导演是如何看待戏剧中的「音乐」?为什么在做戏的过程中他们较少与学院出身、有专业背景的音乐创作者合作?此次导演们将提出各自的观点,探讨戏剧和音乐该如何搭配演出,以突破隔阂。
提起戏剧中的音乐,大部分人当下即脱口而出:「啊,歌舞剧中的音乐吗?」反映出一般舞台戏剧的音乐总是令人「过耳即忘」,难以绕梁三日。
値得注意的是,台湾舞蹈界却非如此,从早期「云门」的创立开始,林怀民坚持要中国的舞蹈配上中国的音乐创作,因而刺激了许多音乐家的加入,如许常惠、赖德和、温隆信、许博允,他们的音乐甚至能独立存在于艺术领域中,但为什么戏剧界反而少见这样的合作呢?
戏剧不似舞蹈仰赖音乐,当然是主因之一。舞蹈往往在音乐的烘托或是激发之下,舞者配合著音乐,舞出动人的线条。但戏剧还有语言、故事等等因素,并不那么依靠音乐的推波助澜。换言之,音乐与戏剧彼此的交流,向来就不如舞蹈,人才的相识当然也较稀少,合作也就难有管道。
而导演的想法往往也是决定性的关键,因为剧场导演通常对待音乐的态度是把它当「配角」,即使觉得音乐扮演的角色很重,通常也还是处在「与剧情结合」的角度,较少让音乐家发挥所长,自在作曲。而音乐界对戏剧又是隔行如隔山,若没有导演主动邀请,实在难以自发的去为戏剧舞台创作音乐。而在台湾剧场界具有开路先锋角色的「兰陵」,曾与音乐家陈建华合作《荷珠新配》,与陈扬合作《萤火》,则都是因为朋友认识,才促成合作机缘。
导演与音乐
这种种因素,形成今日台湾的剧场界少见音乐的创作,更少见即使脱离了戏剧,也还是有其独立艺术性的音乐作品。若音乐在剧场中真是如此「若有似无」,导演到底是如何看待演出中的音乐呢?
「表演工作坊」编导赖声川认为,音乐是非常重要的,在他的作品中,音乐的导向一直很强,例如早期作品《变奏巴哈》,就是把巴哈的赋格曲以剧场的语言传达。「河左岸剧团」编导黎焕雄也认为音乐在他的作品中扮演著重要的角色,它必须发挥「第二文本」的作用,即使观众无法意识音乐的进行;而且他喜欢用现成的音乐,因为这些音乐已在人们心中有所感觉,能与戏剧本身达成一种呼应。「莎士比亚妹妹们剧团」编导魏瑛娟更认为在她的作品中,音乐不只是配乐,甚至本身就是文本了,具有符号性,若是挑选的歌曲是有歌词的,还会特别注意它的意义,魏瑛娟说:「有一阵子,我会先找音乐,再依据音乐的感觉来排戏,有点像拍MTV。」早期「兰陵剧坊」的导演金士杰的作品中,也倾向使用现成的音乐,但他也不排斥与音乐家合作,「要看导演觉得剧情与音乐之间,要给观众多少抽离?多少讽刺?」举例说,在《荷珠新配》这出戏中,陈建华用唢呐吹奏当时的流行歌曲:「每一个人都有理想,只是理想不一样……」观众就会有另外一种惊讶的感受──通俗的流行歌也可能带有讽刺或苍凉之意。
这些导演的看法,让我们淸楚知道每个人使用音乐的方式,同时,提出了另一个问题:若是不想用现成的音乐,如何去寻找音乐设计者呢?「果陀剧场」导演梁志民就觉得从现成音乐中去寻找,是一件很痛苦的事,因为怎么找也找不到!因此他喜欢另请作词者或编曲者来为新戏编做一串串崭新乐曲。「绿光剧团」编导罗北安也觉得与不同的设计者合作,一起为新戏催生,是一件美妙万分的事,若事先就选好歌曲,好像就少了那么点过程与味道。
但是,导演决定与音乐家合作的同时,是否就想好了合作方式?是不是应该需要专业的音乐训练或知识?为什么台湾的戏剧演出,看起来似乎较少与学院派的音乐家合作?导演们是怎么看待这些问题?
导演与音乐设计者
台湾早期曾特地为剧场界编曲的学院音乐家,似乎就是那么几个:陈扬,还是陈扬。一直在创作歌舞剧的罗北安,谈到他一回国就认识陈扬,「他很胖我也很胖,臭味相投,一聊下来就知道要做歌舞剧。」金士杰则聊起他请陈扬为《萤火》做设计时,两人一起讨论戏与音乐的感觉,陈扬说:「我觉得这一段应该是无声。」「无声?那我请你来干嘛?」趣味性的点出了导演与音乐设计沟通时的差异。
金士杰觉得其实合作的对象是靠「缘份」,并不特意选择音乐家的背景,或是储存音乐家名单,而通常都是熟识的人或朋友,合作方式就是一起选音乐,或者说讨论出一个感觉,请设计者去找,「他们平常就听些奇怪的音乐,所以比较能找到一些特殊的音乐。」若是音乐找对了,那就如虎添翼。
赖声川则觉得找人做音乐是件大事,早期没有经费,不敢奢望找人作曲,而且他向来是做即兴创作,没有剧本给作曲家,配合起来也很困难。一个有趣的例子是《暗恋桃花源》没有剧本,所以那时他自己去挑一些不是那么熟悉,却又很适合的中国音乐,到了《暗恋桃花源》要拍成电影时,才找了日籍专业人才板桥文夫来配乐,给他听周璇的歌,并吿诉他:「主题曲要胜过这首!」板桥文夫点点头,不说话,最后就作出令人惊喜万分的曲子,「是非常舒服的沟通!」赖声川强调。
黎焕雄则会先听过合作对象的作品、声音,确定音乐设计与自己想要的质地相同,再要求音乐设计者密切跟戏,若是要重新编曲,更得紧密的参与排练,一起做演出资料搜集、硏究的功课。其他几位剧场的导演,大致上也都是都采用与黎焕雄类似的工作方式:先确定自己的演出风格,听过音乐家的东西,知道他的专才,才沟通工作关系与方式。
比较有趣的是魏瑛娟,她跟音乐设计者陈建骐说:「先随便做,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也没有一起排戏,在事先只会吿诉设计者想要的音乐类型,如「中东风味的」「日本偶像剧的感觉」,等陈建骐把音乐做好拿来了,她才听音乐,看戏的状态,把音乐放到适当的地方。等到正式登台,音乐设计者来看戏,常会讶异:「怎么会是用在这样的地方?」
学院派与非学院派
那么,这些导演在决定合作者时,是否考虑合作者的背景呢?
专业的学院训练会比较令导演倾心吗?「绿光剧团」导演罗北安喜欢与学院派的音乐家合作,「要做歌舞剧一定要有古典的底子,跟流行乐界又不能太脱离,若即若离,这样的人最好。」陈扬正是完作符合这些条件的人,而目前正在合作下一出戏《Pub剧场─台北秀秀秀》的音乐设计黄韵玲,亦是如此,她不仅是知名歌手,更是国立艺专音乐科班出身。罗北安深深感觉,古典音乐中的和声、对位、曲式等等,有助于音乐的编排,而且沟通起来较容易:「我说想要某种莫札特的味道,他一听就知道我在讲什么;并不是流行音乐界不好,而是我已经习惯用这种方式与设计者沟通,因为他们对音乐更了解。」
曾与多人合作的梁志民说,其实若是与专业音乐工作者工作,沟通起来多半相同,乐理、和声、编曲,没有什么不同,例如与已故流行歌曲张雨生的合作就极为愉快,「在排《吻我吧!娜娜》时,陈乐融先把词写好,交给张雨生编曲,他几乎一字未改!但是另外一位作曲家张弘毅就大不相同,他不一定照著剧本的词写曲,偶而还会回过头来商讨,修改歌词。而鲍比达更是先写好曲,再作词,每个人工作方式都不一样。」他也惊讶的发现,在「果陀」演出的戏中,大部分合作的编曲者,都是美国柏克莱音乐学院毕业的;张弘毅、樱井宏二、甚至鲍比达,主要原因除了巧合之外,或许是因为柏克莱音乐学院拥有戏剧配乐、电影配乐的科系,吸引许多爱好者前往;但他们虽然毕业于同一个学校,风格却大不相同,张弘毅偏向古典、樱井宏二偏向Big Band。而另一位合作过的作曲者朱云嵩则偏向中学为体,西学为用。所以梁志民觉得学院背景并非要素,主要仍是音乐家的个人特质与个性。
具有不同合作经验的金士杰也表示,过去和学院出身的作曲家合作跟现在和非学院出身的作曲者合作,没有太大的不同,主要是与戏的味道有没有搭到。如《意外死亡、非常意外》,现场即兴演奏的洪瑞琦,她跟「表演工作坊」合作多次,就让音乐跟戏的通俗性相符,感觉很好。
赖声川提到,早年制作歌剧《西游记》与学院出身的陈建台合作,和后来的洪瑞琦,会有不同的沟通方式:与陈建台一直谈理论、和声、乐器配置,非常深入;对洪瑞琦,则是多谈感觉,给她一些挑战。赖声川就他多年的经验觉得,非学院的人弹性比较大,而音乐科系毕业的学生,典型的心态是无法接受音乐被更动,会觉得那是瞧不起他、不尊重他,与其他「玩」音乐的人那种「自尊心一秒就吃下去」大不相同。
而魏瑛娟没有和学院出身的音乐家合作过:「因为没有认识的啊!」她也蛮期待能够找到学院的音乐家来为自己的作品编作音乐,但是所认识的多非科班出身,如陈建骐是学会计,因为喜欢音乐,玩音乐,彼此欣赏对方作品,就一起合作。同样的,黎焕雄认为不一定学院就比流行界的人好,主要是戏剧的敏感度,他对学院与非学院都不排斥。
如果目前导演们对与学院的音乐家合作不排斥,那为什么普遍看起来,台湾剧场界与音乐界的合作似乎不够密集呢?令剧场导演疑惑的是,每年毕业那么多的音乐科系学生,都到哪里到了?探究原因,不外是音乐科系在学校就很少跟剧场接触,剧场界也没有人居中牵线,然后就渐行渐远,到最后,可能彼此观念、见解都大不相同,要沟通都很困难。赖声川就说虽然双方面的交流应该更多,但目前因为双方所受的教育观念不同,在彼此尊重却又要求呈现完美的过程中,就容易造成很多不愉快的经验。如当年排练《西游记》,管弦乐团的团员吹完就走,表示工作时间已到,「在不同的专业训练下,剧场和音乐,一切的心态都不合。」赖声川觉得或许因此而难以对话。
戏剧与音乐携手
金士杰就觉得,从现实层面来说,找现成的音乐的确比较「省事」,因为不必去负担与另一个人沟通的过程,用现成的音乐比较有安全感,一堆声音就在那里,完全任君挑选,如果找人合作新曲,比较无法掌握调子,而且假使做出来的音乐太难听,很难修正与调适。黎焕雄也颇有同感:「自己的工程,自己是主宰者。」虽然要找到一个完全符合剧情起伏的音乐并非易事,但总比去负担沟通无效、理解困难的状况容易。
其实,使用现成音乐最频繁的是小剧场,在这类「制作小、人员少、场地简单」的演出中,几乎不见学院音乐的加入,为什么呢? 一些小剧场人士的反省是,如果有足够的经费,当然愿意为自己的戏量制新衣,但是连演出费都稀薄的小剧场,如何有能力额外负担设计费?魏瑛娟便担心:「现在与朋友合作是基于彼此欣赏,所以不计较酬劳,如果真的请学院毕业的人,就不可能如此,怎么负担的起?」但是对于设计费,在黎焕雄的经验中,学院与非学院的花费是一样的,所以决定性的关键是:要不要花钱请人编曲或是直接去挑现成音乐,而不是个人学历。
所以,即使罗北安极力颂扬学院派的优点,但他也不反对与流行音乐合作,「但那会是另一种东西,唱法、感觉不同!」梁志民以他自己的经验为例,若是找有名的音乐家合作,颇能吸引一些原本只听古典音乐的人进剧场,自然也成为票源之一,「无论是古典乐、流行乐都能带进更多的人」,所以梁志民一直致力跨界的整合,让剧场的表演更丰富多样。
金士杰认为把歌舞音乐一起放进戏剧,在台湾这个时代环境中,是比较纯商业、专业的剧团在做的事,也许戏剧与音乐的结合还很稚嫩,但彼此的摸索会使型态更成熟。
也许,导演必须愿意给予音乐家更大的空间,相信他们的专业,让音乐发出自己的声音,就如同黎焕雄所言:「不要只是氛围式的点缀」可能从学校教育就要开始让双方面有互相观赏的机会,使音乐界跨出自己的藩篱,看看别种形式的艺术,然后开始对话。虽然目前台湾音乐界与戏剧界彼此还不是很了解,隔阂颇大,合作的状况不热络,「但要再去催化这件事情」这是大家共同的心声。
因为只有如此,才能让不同的表演形式有互相激荡的机会,甚至让视觉与听觉,不只是互相合作,还要一起去尝试,去开启另一种表演舞台,将戏剧与音乐,做一番新的结合关系。
文字|秦嘉嫄 国立艺术学院戏剧硕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