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上的舞者,未必娴知白居易的花树之坡,或苏东坡的平居之坡,他们只是那样自然的暗相扣合,扣合于生命的基本需求。他们都皈依了像女体一样柔和起伏的坡丘。
组合语言舞团「发烧生命契约」
9月15、16日
国立艺术学院展演艺术中心舞蹈厅
圆融柔合却又暗自骚动
(颜氏女)「祷于尼丘,得孔子」──司马迁《史记》〈孔子世家〉第十七
「丘,土之高也,非人所为也」──《说文解字》
幕启的时候,舞台正后方是一整片坡地。那小小的丘陵,记忆中是鄕下五、六岁大的孩子可以一口气冲到顶端的那种。
啊,小丘。
我为那无端的小小的突出而感动,它像女性身体中柔和的乳房,如湖波微泛的初孕的小腹,像年轻的阴阜,丰隆沃腴。
舞台上,如果演戏,常用的变化是平台(platform),平台是直线,刚截方正,条理厘然,应该划归为男性样貌。而这舞台却设计了这座小丘,小丘圆融柔和却又暗自骚动,分明是女性的性格和情绪。
仿佛时间仍是太古,茫茫漠漠的大地刚刚发生了地震,神话中的土牛拱起牠的背脊,地壳在一阵运动后,就有那么一块泥土傲然隆起。并不打算去做岭做峰,只是想稍稍隆起,隆起,便是完成自己的记忆。
历史上,第一个和丘有关的女子是颜氏征在,她与年老的孔父结合,她对自己的受孕和生产全然没有把握,于是,她祈祷。她不曾面向高大直矗的泰山,那是历代帝王封禅受命之地,而她只是卑微的女子,她来到尼丘之前,虔诚膜拜。小小的草坡,斜斜的角度,顺著斜坡望上去便是蓝天,颜氏征在便于这里向天地神明索取一个孩子,(像树,索求花和果,像夜空,索取星光)。而上天给她的超过了她所求所想的,上天不但给了她一个孩子,也给了她一个圣人。
而此刻,舞台上的女子斜刺里冲上去的,便是那同样的坡度吗?祈祷的女子颜氏征在,也是面对这样的坡度吧?
有了坡度,舞台立刻比平面多了一些面积,舞台不再只是水平面,它也有了垂直面。但不是九十度的垂直,垂直太严峻,像法律。坡是三十度,或是十五度,坡是随缘自在,坡是嬉戏的滑梯,坡是个轻易上得去也下得来的地方。
仿佛有一条看不见的河水在流,所有的河不都是这样流过斜坡和小丘吗?
舞者御风,从坡上翻滚而下,如同孩子,嬉玩在斜斜麦杆垛子上,那麦垛柔软的角度容得下每个童子张臂溜下,载著惊悚和喜悦,笑声和叫声。
是皈依、是祝福、也是天恩
作为一个女子,如果要我指出中国近一千年来最可爱的男子,毫无疑义的,我会说,苏东坡。(而且,这样儒雅旷达的男子,以后,也不会有了)。而,这个人,他的名字里,便有个坡字。
《宋史》里记载:
苏轼与田父野老,筑室于东坡,自号东坡居士。
这片东方坡地,是在黄州,黄州是湖北的穷鄕僻壤,然而苏轼却在此地定了他的字号,这广为后人传诵的字号,(附带一提的是,像「东坡肉」这种美食,也是在黄州实验成功的,《寒食帖》这样的好字,也是在这里书写的)。
在这个字号里,诗人对自己没有崇高的希望,没有希圣希贤的大志,只有简单的白描,描述一个人──也许是农人──生活在一片大地上,一片有些坡度的大地上。
是的,且不管才子不才子,他只愿承认自己是一个人,一个乖乖去依傍土地的人,一个站在不値钱的坡丘上的人,一个与土地共生的人。
有人认为苏轼的「东坡」是源自于唐人白居易的「东坡」,白居易在四川忠县为刺史时,曾买树苗去城东山坡上去栽种,不料这一种不得了,竟种出爱意和流连来了,他在多首诗里曾一再记录他和东边坡地的感情:
1.持钱买花树 城东坡上栽
2.东坡春日暮 树木今何如
3.朝上东坡步 夕上东坡步 东坡何所爱,爱此新成树
4.何处殷勤重回首 东坡桃李新种成
台上的舞者,未必娴知大诗人白居易的花树之坡,或苏东坡的平居之坡,他们只是那样自然的暗相扣合,扣合于生命的基本需求。他们无非想皈依,像信徒皈依宗教,他们都皈依了像女体一样柔和起伏的坡丘。
「坡」字暗含著人世的艰辛,所谓「地无三尺平」其实便是贫穷的「人无三两银」的等义词。坡丘之地是不利耕作的,平原才是丰饶的。但如果换个角度想,在团团如一粒靑柚的地球上,每一原野,每一汪洋,都只由弧度构成,地平面和海平面都是概念中的字眼。就实质而言,这球表之上何处不坡啊!
所以,那不利耕作的坡丘其实格外是上天的祝福,大地既是地母,怎可只有一副平平板板的身骨?那些丘陵和坡谷其实正是森林的故鄕,鱼鸟百兽的渊薮呢!
奔冲而上,俯冲而下,舞者一遍遍追逐嬉戏。方其上扬,如淸风之飘举,方其滑坠,如急涧之跳脱灵动。
从几何学上看,坡丘是膨涨,是在同样的平面面积上造成的扩张,是无端多出来的天恩。
啊,愿舞台上的舞者各有其奔逐雀跃的坡丘,如颜氏征在有她祈祷的坡丘,如白居易有他造林的坡丘,如苏东坡,有他安身立命并以之自我命名的坡丘。
文字|张晓风 阳明大学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