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慕财、有人慕德、有人慕权、有人慕才。但茫茫人间,短短身世,真正値得渴想思慕的,无非是这般蒙上天祝福的身体啊!
朋友的朋友,是个杰出的蒙古年轻学者。有一次,有人赞美蒙古族人能歌善舞,他愤然,说:
「哼!请问什么人才跳舞给别人看?你看过皇帝跳舞给别人看的吗?」
言下之意,当权者都是看人跳舞的──而跳舞给人看的,其实都是倒霉的弱势人。
我闻此言,乍然楞住,不知该说什么。他显然对自己的民族有悲情,有悲情的人你大概很难跟他争辩。
上天选中的「特权份子」
可是,从那次以后,每逢舞蹈演出,我都睁大眼睛,因为我急于知道,那些舞者──或者说,那些跳舞给别人看的人──是不是弱势的次等人。于是,我看藏人之舞,我看白族之舞,我看峇里岛之舞,我看平剧昆剧中的舞动系列,我看芭蕾,我看玛莎葛兰姆,我看云门……,当然,其中有些是录影带,有时我也读杜甫《公孙大娘舞剑》的诗,我试图去碰撞世间一个一个舞者,想知道拥有那样身体的人,是怎样的身世?
如果,让我遇见那愤懑的蒙古年轻学者,我想,我终于有一个结论可以奉告了:
「不!朋友,我想,你说的不对,在世间芸芸众生中,唯舞者的身体是一副『被祝福的身体』!它们颤动如花,凋零如花,然而却仍是蒙上天深深祝福的身体。也许,他们只是跳舞给人看的人──给皇帝看,或者给市井小民看──但能跳舞的人显然是幸福的,他是上天选中的『特权份子』,他的酬劳便是得到一副『被祝福的身体』!」
是的,这蒙受祝福的身体:
它柔若静悬的丝巾,复强如大野的朔风。
它延展,如千里相思不绝。它凝缩,如万重不肯说破的忧愁。
它扬升,如晓日之腾云。它垂坠,如乍然中箭的鸿鹄。
它恒动,它亦恒静。
它稚拙天真,柔弱而不事设防。它机敏诈谲,变化谎幻,如魑魅魍魉。
啊!世间怎会有这样的身体!令人惊艳,令人嗟叹。
有人慕财、有人慕德、有人慕权、有人慕才。但茫茫人间,短短身世,真正値得渴想思慕的,无非是这般蒙上天祝福的身体啊!
天神住在舞者的四肢和呼吸里
上古「巫」「舞」不分,舞者的身体一向被视为诡奇的,有神灵相附的。与其说,神明住在神圣华美的殿堂里,不如说,天神更爱住在舞者的四肢和呼吸里。
去看云门的新舞《水月》,坐下来的时候,忽然觉得岁岁年年,自己已在舞集的幕前整整守了二十五年了。而此刻,舞者如晨光中的白荷,缓缓展开自己,只是展开,再无其他。于是我们忽然觉得那些激情的故事或迭起的情节都是前世的事了。连早期舞码里那些鹰扬的人物,亮眼的道具,也一并从记忆里消失。所有的视线,今夕都全然回归到舞者的身体上。
许久以来,我们已习惯把身体定位为「固态」的。但今晚,舞者却令它恢复为「液态」。「固态」是胶著的,僵滞的,如雀嵬冰岩。但此刻冰岩消融,如春水之初泮,并且澌澌然流布四方。
啊!那汨汨而流的身体。那哗哗然如小河按歌的身体。那圆柔无憾的身体。那喜悦无求的身体。那自在任真的身体。那纯净了然的身体。
如果说,人体有百分之七十的成份是水,则舞者体内的水必是轻吻着海沙的潮汐,是生态丰富的沼泽,是暗夜中静静自坠的泪滴,是深情眷眷的欲雨湿云,是喜悦的眼波,是一捧老茶盏上袅袅漫起的烟气。
仿佛婴儿,一无所有,却自有其赤子柔弱而又一无畏惧的身体。被神所祝福,被人所赞叹。啊!为这美丽柔和的身体,我愿意再守候二十五年。
文字|张晓风 阳明大学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