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游于剧场、电影、创作与论述间的英国戏剧大师彼得.布鲁克本人在此世纪末的同时(1998),以七十三岁高龄之际出版自传《时间之线:回忆录》Threads of Time:Recollections,书中透过往事的漫谈和省思,阐述他的剧场理念与生命哲学。此书不仅有助于了解他在创作与思想上所受的启发与影响,更可窥见伟大人物对自己心灵工作的努力不懈。
英国剧场大师彼得.布鲁克(Peter Brook)的新作《时间之线:回忆录》Threads of Time: Recollections于去年出版,书中透过往事的漫谈和省思,阐述他的剧场理念与生命哲学。其实早在一九七一年,便曾有英国学者却温(J. C. Trewin)写了一本布鲁克的传记Peter Brook: A Biography,而其他报导及评论布鲁克的著作,历年来更是不胜其数。如今布鲁克本人在七十三岁高龄之际出版正宗自传,也为读者提供了另一个角度来检视他的艺术成就。而书中关于布鲁克与当代人物交往的心得部分,更有助于了解他在创作与思想两条路上所受的启发与影响。
剧场、电影与论述的创作轨迹
布鲁克一九二五年出生於伦敦,父母是俄国移民的犹太人知识份子。自幼对戏剧和电影深感兴趣的他,十八岁就执导首部剧作,念牛津大学的文学硕士时又创办了电影社。之后的导演之路一帆风顺,一年之内连跳三级,由地方剧场、伯明罕剧院直升为史特拉福(Stratford-Upon-Avon)的导演新贵。二十二岁时更进驻柯芬园(Covent Gar den),扬弃传统歌剧包袱的新潮作风,使他成为名噪一时的剧场顽童。早期的作品以别出心裁的场面调度和突出的视觉效果闻名,尤其是执导皇家莎士比亚剧团(Royal Shakespeare Company,简称RSC)时,对莎剧的独特诠释更是令人耳目一新。《李尔王》、《仲夏夜之梦》、Peter Weiss的《马哈/萨德》……等一连串的著名制作奠立了布鲁克的不朽地位。
不断力求自我突破的他,在英国攀登剧场生涯的高峰后,又在一九七一年转赴巴黎,创立国际剧场硏究中心(CIRT),展开另一阶段的创作生涯。来自世界各地的表演人才聚集于此,经过多年的摸索发展,汇集出《群鸟会》The Conference of Birds、《摩诃婆罗多》Le Mahabharata等文化格局浩大的作品。书中也介绍了近作《……人》The Man Who的幕后过程,说明布鲁克如何经由「最浪漫的科学」──神经病理学的硏究兴趣,导向深层的人性关怀主题。
布鲁克一生导过的作品超过五十部,除了戏剧与歌剧之外,他也时而捞过界搞电影。艺评与表演理论的文字方面则以三本主要的著作为代表:《空的空间》The Empty Space(1968)是他对僵化、神圣、粗俗和即时剧场的理论建构,《漂流的点》The Shifting Point(1987)收录他自一九四六至八七年的剧场、歌剧、电影论述,《敞开的门》The Open Door(1997)则是他关于剧场及表演的思辩。
真理追寻之路
自从童年时代的观戏经验开始,布鲁克对真实与幻象的关系便产生强烈的好奇心,导致他日后对生命本质的哲学性思考。少年时代的布鲁克便有了他第一个伦理学的命题论证:成长是一种远离纯洁本质的堕落,而非进化。在剧场界初尝成名的滋味后,他无意间在画家达利(Dali)的客房里发现了基达(Ghida)的美学著作《论比例》Essais sur la Proportion,如获至宝。作者强调恰当的几何比例,是构成形式之美的基本要素,年轻的布鲁克认为这种观念正好符合他自成一家的形而上推论:一些看似主观的概念,其实在人性深处必有客观的共鸣。除了美学范畴之外,他又在邬斯宾斯基(Ouspensky)的《探索奇迹》In Search of the Miraculous一书中找到伦理学方面的佐证:品质(qual-ity)的客观判断、好与坏的程度差别是确实存在的。此书并为克鲁克的哲学探索开了一扇大门,进而引领他走向日后的真理追寻之路。
在《探索奇迹》中被邬氏尊称为「G先生」的神秘主角─葛吉夫(Gurdjieff),其思想经由葛氏旅居英国的美国弟子Jane Heap与布鲁克结缘,从此成为布鲁克一生心灵探索的导航者。Heap过世之后,布鲁克在定居巴黎时继续追随另一位葛氏弟子萨兹曼夫人(Madame de Salzmann)。在萨夫人的严格品管下,布鲁克远赴阿富汗,拍摄改编自葛吉夫原著的电影《与非凡人物的聚会》Meetings with the Remarkable Men。布鲁克以前所未见的戒愼态度完成此片,表明他对大师致敬的虔诚心意。
剧场与性灵间的浪漫诗人
经过多年的心灵之旅,布鲁克体认到真知也许会在瞬间自然获得,却也可能在下一刻立即消逝,无法强求。但他也仍旧相信「品质」的程度差异是放诸四海皆准的,其客观存在的证据,则显现于伟大人物对自己心灵工作的不懈功夫之中。「剧场是一种暗喩,使生命的过程更淸楚。」因此布鲁克的剧场使命也随著他的思想发展而相互结合。他将剧场视为一种艺术媒介,企图呈现超越文化差异的共通情感。布鲁克早期的剧场实验目的在于改革,对象则是大战后伦敦West End的传统商业剧场。而莎士比亚时代的剧场,在粗犷质朴的原创力之中呈现对普遍人性的关怀,正是他心目中「粗俗剧场」The Rough Theatre的最佳典范。之前布鲁克已在《空的空间》一书中倡言,唯有借用民间流行的大众娱乐与通俗的表演艺术形式,才能为死气沉沉的高级剧院注入活力,避免雅俗共赏的莎剧沦为样板。
成立CIRT之后,布鲁克带著团员游历各国,屡以非传统剧场形态的自由演出,作为自我挑战的阶段性任务,追寻自然真诚的戏剧本质。之后再回剧院演出,期望买票进场看戏的观众也能获得自然真诚的感动。
布鲁克重视直觉,相信奇迹,自传里常论及他与Paul Scofield、Jeanne Moreau及Glenda Jackson等演员在工作默契上的心电感应,也曾另外在《漂流的点》书中说他的导演能力来自一种无形的预感,在戏剧材料成形后指引他筛选、组织的方向。同时代的欧美剧场哲学大师中,果托夫斯基的神秘性与权威感具有宗教家的精神;表演学理论家谢喜纳(Schechner)雄辩分析式的文字风格,毋宁更接近严谨的法律学者;布鲁克则在冥想的宗教情怀和井然有序的论理之外,又多了一股吟游诗人的浪漫气质。
导演方法与理念的探索过程
布鲁克并非科班出身,初执导演筒的他曾到隔壁剧院偷看莎剧名角John Gielgud导戏,想搞淸楚导演在排练时到底该站在哪里。布鲁克曾于一九五一年与布莱希特在柏林密会;而在《空的空间》中,他一方面阐述布莱希特的「疏离效果」理想,作为自己「粗俗剧场」理论的见证,一方面批判当时的德国剧场曲解布莱希特的原意,感叹「疏离效果」中对剧场符号运用的精确竟变调为情感元素的抹消。而对于另一位早逝的剧场先知亚陶(Artaud),布鲁克则以在RSC厉行两年的「残酷剧场」工作坊向其致意,透过演员训练来实践亚陶未竟的激进志业,其成果则是惊世骇俗的《马哈/萨德》经典演出。布鲁克与果托夫斯基的关系更为密切,两人同在六〇年代进行演员训练的实验,经由在华沙举行的一次国际学术会议牵线而相识,布鲁克对于果氏训练体系发展的完整及深刻程度大感震撼,进而邀请果氏为其主持演员训练工作坊,更在果氏著作《迈向贫穷剧场》Towards a Poor Theater的英译本中作序,推崇果氏是自史坦尼以来致力表演硏究与开发的第一人。除了无师自通的直觉高招之外,布鲁克在导演方法上可谓博览群家,积极引用,受惠于前人甚多。
英国学者Shomit Mitter曾著的《排练方法体系》(Systems of Rehearsal)(1992)一书,分析了史坦尼(Stanislavs-ki)、布莱希特(Brecht)及果托夫斯基(Grotowski)三人对布鲁克不同创作阶段的导演方法的影响。并以《摩诃婆罗多》为例,认为它代表了布鲁克作品的集锦式特色,并推崇布鲁克是个综合二手货的天才,成就不在创新,而是不断模仿并集众家之大成。在《时间之线》中,布鲁克则淸楚地标示了他的个人特色,并以生动的意象,说明自己与其他大师之间基本的观念差异。以观众与演员之间关系的比较为例,亚陶剧场理想中的演员好比是绝望的受难者,透过肉体的毁灭警示世人的沉沦;在果托夫斯基的剧场中,演员则是拥有过人意志与勇气的殉道者,观众只能畏服,而无法求得认同。剧作家贝克特(Beckett)更对布鲁克说,戏剧就像正在远方大海沉没的船一样,观众只能眼睁睁地看著事件发生而无能为力。自我犠牲的感官体验,铭刻在令人感到无助的距离之外。但布鲁克以自己与CIRT的长期田野工作经验,得到截然不同的体认:剧场是由演员与观众站在同一片土地之上,一同进行探索的过程。剧场在说一个故事,演员与观众一起分享这个来自观众的故事,舞台与观众席之间没有无形的隔阂。
一册文以载道的寓言集
擅长说故事的布鲁克,以一幅寓意悠远的画面为他的自传收场:远在非洲的一位老人,对著众人说完了书,双手按住地面,将故事交还给大地,好让故事永续流传。生命轮回与文化传承的意象,暗喩了布鲁克思想与剧场观的基本信念,而「时间之线」中一段段的陈年旧事,也随著说书老人的手势在此打住。走过狂飙的六〇年代,同时深受葛吉夫思想的洗礼,布鲁克的创作回忆充满了实验的理想与改革的热情,字里行间又弥漫著深切自省的禅味,使这本自传仿佛成了一册文以载道的寓言集:时间之线千头万緖,既能承载绵延不断的历史薪传,亦是无从掌握的吉光片羽,如同布鲁克体认的真知一般,转眼间飞逝无踪。
延伸阅读:
《彼得.布鲁克和「漂流的点」》:表演艺术杂志第五十三期「入门/导演剧场 (五)」P.42-45。
文字|安源良 纽约大学表演研究所硕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