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茱莉亚弦上的巴尔托克虽然也是冰弓冰弦,但与一般不同的是他们「曲中有人」。(上海音乐厅 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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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雾色苍茫中相对无言

茱莉亚弦乐四重奏上海演奏会

此次茱莉亚建团五〇年来首次上海之行,演奏作品的年代跨越了三个多世纪,足以让我们感受到一种十足的大师风范。

此次茱莉亚建团五〇年来首次上海之行,演奏作品的年代跨越了三个多世纪,足以让我们感受到一种十足的大师风范。

茱莉亚弦乐四重奏上海演奏会

1月23日

上海音乐厅

茱莉亚四重奏乐团对于上海的爱乐者来说是久仰多时了。由于在上海的唱片店里,很少能见到茱莉亚的踪迹,所以,此次茱莉亚建团五〇年来首次上海之行,显得弥足珍贵。虽然在上海仅演一场,但从曲目安排来看,足以让我们感受到一种十足的大师风范。从莫札特(Mozart)第十八号弦乐四重奏(1785年),斯梅塔纳(Smetana)第一号弦乐四重奏(1876年),到巴尔托克(Bar-tok)第四号弦乐四重奏(1928年),演奏作品的年代跨越了三个多世纪。几乎可以说茱莉亚这次的呈现,就是一部弦乐四重奏的发展史,一下子摊开在我们眼前。

一道枣红的阳光打在脸上

选择莫札特的四重奏打头阵无疑是明智的。乐团在华贵优雅的第一主题中,缓缓地进入状态。这是题献给海顿的六首《海顿四重奏》中的一首。莫札特在献辞里把这组四重奏比作他的「六个儿子」,并以无限崇敬的语气,把他们托付给「最受人尊敬的和亲密的朋友」海顿。经茱莉亚和谐默契的演奏,把莫札特作品中特有的阳光一般暖人的感觉渲染得淋漓尽致。

不同一般的是,他们把第三乐章「行板」处理得比较快。到最后四件乐器一一再现主题那段一气呵成,十分过瘾。我也得以窥见莫札特永远笑脸朝天的另一面。喜乐的旋律下面实际上隐伏著苦痛的礁石。在这里,他再也不是拉斐尔(Raphael)笔下不知忧愁为何物的小天使了。在弓起弦落的一刹那,我眼中的莫札特突然变成了浮士德,时时刻刻与撒旦作著殊死搏斗。乐曲中处处暗藏著灰暗的动机,然而只要一浮出海面,就马上被欢乐的调子所覆盖。

茱莉亚弓下的莫札特,就像走到街上,一道枣红色的阳光打在脸上。他好像在说:即使是奋斗到最后一刻,胜利的喜悦终将是属于我们每个人的。

紫水晶深处的尖叫

与华美恬静的古典风味截然不同,巴尔托克的第四号弦乐四重奏一上来就是一颗足以划破现代人所有梦想的紫水晶。在一箩筐一箩筐不协和音的繁星下,营造出一片诡异的天空。

巴尔托克在这部二十世纪现代派的傲世之作中,倾注了他全部的古怪智慧。在破天荒煌煌五章巨制里,把方寸琴弦上拨弄出奇声怪音的绝世武功密笈,全都一股脑儿地用了上去。我每次听,总感到巴尔托克和鲁迅的小说《狂人日记》在一唱一和、遥相呼应。一个文章「东邪」,一个乐坛「西毒」,两者极巧合地同处在一个时代,「铁屋子里呐喊」的心态无怪乎也是相通的。

茱莉亚在第一和第五乐章里,一张一弛把频繁的滑弦和震音处理得虚实分明,充满无限的情感张力。将现代人面对外在世界,感受到强烈的荒诞感和局外感刻画得玲珑剔透。第二乐章茱莉亚把自身细腻的长处发挥到了极致。在一大串半音阶音群的连奏中,转入内心不能承受的失重状态的探究。

最为精采的是第四乐章,「拨奏小快板」。虽然不再像柴科夫斯基第四号交响曲第三乐章里,那段著名的拨弦一样富含如歌的旋律,那是无边的悲怆中硬挤出来的「几滴笑」。这里从头至尾的拨弦,是一串顚三倒四、语无伦次、痴儍迷狂、哭笑不得的断了线的念珠,它散落在现代人心底最脆弱的深处。茱莉亚把每一颗都数得特别精细,将一连串疯狂臆语直说得缠绵悱恻、动人心魄。也许是拨弦过于用力,在下面演奏第五乐章「甚快板」时,出现了戏剧化的一幕。第一小提琴J. Smirnoff正拉著,突然间把一根弦给拉断了。乐曲嘎然而止。(他歪了歪头,看看手里的弓,好像在说:这不能怪我,现代人的心灵就是如此脆弱。)然后,不慌不忙地走回后台,换弦之后再从新来过。

茱莉亚弦上的巴尔托克,跟很多年轻的四重奏乐团不一样。仅就这部作品来说,那些是冷血冷肠的冷面杀手,冰点一样的冷酷和紧张实在叫人受不了,而茱莉亚虽然也是冰弓冰弦,也怪异得连弓弦都不堪重负,但所不同的是「曲中有人」。就像画家孟克(Edvard Munch)的名作《呐喊》(The Scream)一样,在尖针一样无处不在、令人窒息的风声和空气之中,浮现出来的是「人」惊恐的眼睛和张得大大的嘴。再无奈,再绝望,毕竟还有一丝人的味道。

至于下半场斯梅塔纳e小调《我的一生》,斯梅塔纳曾说:「这并不只是作曲家用来施展技巧的一种音调和动机的形式游戏。相反,我的目的在于把我的一生贡献给听众。」原曲充满了对往日美好生活的回忆,洋溢著一股「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的豪迈气概。而茱莉亚把乐曲处理得非常慢,又零零落落、气若游丝,自然而然地渲染了斯梅塔纳晚景凄凉的一面,而把他那种「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执著劲给遗漏了。

雾色苍茫里泛起的波光

那天晚上最令人心醉的,想不到竟然是演奏会的安可:拉威尔F大调弦乐四重奏的第三乐章。平时百听不厌、常常把玩的是其中的第一乐章,里边那种美人迟暮式的哀伤让人深深沉迷。第三乐章标明是「非常缓慢的」,不料在茱莉亚高度节制的弓弦之下,愈发缓慢地几乎让时间静止。这种缓慢也使人得以听到以往在Italiano、Emerson等四重奏乐团的演绎中不曾领略的风味。

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里说《红楼梦》是「悲凉之雾,遍被华林,然呼吸而领会之者,独宝玉而已。」茱莉亚在这里营造的正是这样一种大雾弥漫的苍茫境界。惨白的气息渗透到每一个细微的空间。和德弗乍克大提琴协奏曲里千百次地苦苦追问不同,也没有柴科夫斯基《悲怆》那样看不到底的绝望,这里过多表露的是「无可奈何花落去」和「闲看庭前云卷云舒」矛盾交织的复杂情怀。茱莉亚把这种历尽沧桑之后的相对无言描摹得情真意切,令人低回不已。

看著台上茱莉亚四重奏乐团,心里却又想到了些旁的事。我想,之所以喜欢歌剧,是因为在歌剧里,可以听到数不淸的贩夫走卒、凡夫俗子们鲜龙活跳的人声,充满著一种大太阳底下、赤著脚、站在泥土上的感觉,就像一卷长长的《淸明上河图》,里面有实实在在的人间的气息。而同样喜欢的弦乐四重奏就不一样了。他们是四位性格各异的素心人,在荒江野老屋中,西窗烛影之下,时而争先恐后,时而亦谦亦让地闲话著诸如「存在与虚无」、「存在与时间」之类的人生大命题。这是一幅倪云林的《渔庄秋霁图》,淸空高远中闪烁著智慧的光芒。就像我眼前的茱莉亚。

 

文字|尹庆一  上海戏剧学院导演硕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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