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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昆」范继信(图左)所诠释的〈芦林〉中的丈夫,更凸显其在夹缝处境中的无奈。(陈鹏昌 摄 雅韵艺术传播有限公司 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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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庸与卑微 缔观纵览看昆剧

对於戏曲,尤其是传奇,或许要通过「纵览」与「缔观」两层视角来观赏,才能得到尽情的享受吧。当然,其中除了剧作者的经营外,也有历代演员的加工创造,更多的则是二者的相辅相成。

对於戏曲,尤其是传奇,或许要通过「纵览」与「缔观」两层视角来观赏,才能得到尽情的享受吧。当然,其中除了剧作者的经营外,也有历代演员的加工创造,更多的则是二者的相辅相成。

从「苏昆」的演出中,我看到了平庸与卑微!

请注意,这不是负面的贬辞,平庸与卑微的发现,促使我对戏曲人物「正反二分、善恶判然」的既定观念,做出深刻的反思。

首先引以为证的是〈活捉〉,阎惜姣与张文远的鬼戏。

不高尚的情爱欲念:〈活捉/情勾〉

看〈活捉〉时的感受很奇特,这出戏在许多剧种里都有,鬼步与身段都极精采,不输于昆剧,可是,任何剧种都是「阎惜姣鬼魂为复仇而来,惊吓已极的张文远含恨而逝」,单单昆剧的〈活捉〉与众不同,〈情勾〉二字才是正确的名目。阎惜姣鬼魂的唱词十分耐人寻味:「马嵬埋玉、珠楼堕粉、英台含恨、紫玉多情」,文雅的口吻虽和她的身份并不相称,可是从中却可看出戏的情调锁定在「为情而亡的遗憾」。相思之情贯串全篇,阎惜姣不是来复仇的,已成鬼魂的她,难耐阴曹淸冷孤寂,特来勾取情人张文远的魂魄,同归地府、偕老黄泉。可惜这个情人不太专情,连她的声音都听不出来,当时她有些失望,不过并未就此放弃,反进一步地以鲜红的衣饰、妩媚的笑颜、更摆出绝美的身形姿态来诱惑他,张文远就在美色的炫惑中魂销骨蚀。

这是一段不正常、不健康的爱情,可是整场演出不是以「道德的批判」为视角(当然也没有正面肯定歌颂),戏只是客观呈现了阎惜姣的情爱欲望。而这也不是苏昆演员胡锦芳的个别诠释,剧本本身就是情勾,「上昆」梁谷音与刘异龙的演出也非关复仇活捉,不过梁谷音与胡锦芳的「勾法」不同,梁谷音凭借的是放浪冶艳的风调,胡锦芳则很特别,她的扮相有点凄苦,唱作也无淫荡之姿,整体呈现出的「颓废阴郁」气氛,反倒很贴近不正常、不健康的情爱本质。虽然以技艺功夫而论,「苏昆」二位演员比不上上海的梁、刘,但胡锦芳特殊的造型与不太有精神的唱作表演,反倒较淸楚地体现了情勾与活捉的差别。而情勾特质的体现,让我们发觉「不高尚的欲望」在戏曲里仍有鲜明的位置。

卑弱小民的无奈压抑:〈芦林〉

另一个例子是〈芦林〉。

被婆婆赶出门的贤慧妻子,独自一人在芦林捡柴,适巧丈夫经过,妻子哀求他带她回家,丈夫却责备她的不贤不孝,甚至对她为何单身来到芦林提出质疑。直到发现柴枝带血、妻子的确是亲手折柴时,才相信她的贞洁。可是他仍不敢带她回家,二人在芦林洒泪而别,男的回家事母育儿,妻子继续飘荡流落,等待著婆婆的谅解。

这戏实在没什么「现代意义」,男性父权社会的观点句句该遭批判,可是,戏演出的目的并不在宣扬其内容思想之正确性,而是如实地呈现当时社会的伦理观,以及在此观念影响下的人物的挣扎无奈。夹在母亲与妻子之间的男主角,按照当时的道德标准,理所当然地选择站在母亲这一边,而他内心深处对妻子那不可能全然消逝的情感,却是以自我遏止,甚至逆折反扑的扭曲方式来表达。关于此点,前年「上昆」张静娴、刘异龙来台演出后,笔者已曾于本刊撰文表述(第六十二期),而「苏昆」张继靑与范继信的演出风格不同于「上昆」,尤其范继信对丈夫一角的诠释,更和刘异龙有相当大的差异。

「上昆」比较善于营造剧场效果,利用「发现柴枝带血痕」的情节形成逆转、制造高潮。在此之前,刘异龙对妻子的态度是「不近人情的怀疑责难」(这是一种无奈的反逼),及至看到血痕,才爆发出无可抑遏的真情。这样的演法颇具爆发力,戏的发展层次较多、转折较烈,但是,刘异龙稍嫌油滑的造型,却使得「故作的不近人情」差点儿「弄假成真」。相形之下,一身「书呆气」的范继信可能更贴近人物性格,他无力反抗、无能担当,只有懦弱地闪避逃脱、消极地压抑遏制。妻子诉衷情时,他微转身躯似若未闻、却又难掩轻声叹息;有时故意掏掏耳朶、旁顾左右,斜过身来却遮遮掩掩地抹拭眼角泪痕;有时努力想出了几句绝情言语,想要藉著「确认」其妻之罪以掩饰自我不安,而张口还没唱两个字,却先已哑了嗓音、弱了声气(或许是范继信嗓子弱,不过倒有理不直、气不壮的意外效果)。演员的不同诠释淸晰可见,而「苏昆」的表演风格也显然较「上昆」古拙质朴些,没有用力营造戏剧张力,一股压抑、无奈、不得已的气氛却自始至终紧绷著。

二位名角演法有异,然而,人物之「平庸卑微」则为一,〈芦林〉深刻反映的是卑弱小民在纲常纪律压制下的生存方式。

虚拟的法治世界:〈看状、诘父〉

第三个例子是〈看状、诘父〉,这出使许多观众红著眼眶走出剧场的戏,剧情很简单:杀人夺财的强盗收养了被害人的婴儿,孩子长大、高中当官后,亲手接理了自己生父的状子。最后真相大白,强盗养父自缢身亡,男主角一家团圆。这是一个典型的恶有恶报、天理循环的戏,可是,就在大仇已报、阖家团圆的时刻,台上的男主角哽咽几不成声,观众也都红了眼眶流下了泪水。为什么呢?当然石小梅演得好是主要原因,石小梅这出戏体会得深入极了,几乎可以得到满分(也几乎可以完全忘却她在前一晚〈题画〉唱曲时反切音、入声字的造做不自然)。但另一个根本原因还在于:剧本正视了强盗养父的真情实意。

这个反面人物的戏不多,可是以下这两段念白就已让人探触到了一个强盗恶人的真诚感受。第一段是通过老院公之口追述他抱养儿子的那一刹那:「平日江湖行走,何曾享过什么父子亲情、天伦之乐,那时一听婴儿啼哭之声,当下就这一抱──,就将你抱了回来!」第二段是自知难逃国法时所说的:「送儿读书,盼儿做官,谁知做了官……,如今想来,反倒不如做个强盗!」前者道出了强盗对人世亲情的真诚渴望,后者则碰触了法理人情之间永难理淸的纠葛缠绕。全场的情绪震撼由此而来,而除了剧情、除了唱念,除了做表,这出戏更利用了一整套特别的表演来呈现这复杂的主题。

在〈看状〉一开头,官员升堂审案之前,班房衙役用一套繁复的虚拟身段详尽表演了「如何取钥匙、拆门封、抬门栓、开大门」等一道一道的手续,这段表演用了许多时间,应该不只是「虚拟身段的戏曲常识教育」或是「古代官场实况再现」,不过一时之间还看不出和剧情的关系。然而,当戏进行到〈诘父〉,真相大白时,男主角背过身去、无言地挥手放过养父让他逃命去吧,感激莫名的养父,转身欲去却又回顾难舍,突然,男主角一声「且慢」,猛地转过身来,含泪却厉声一字一字地道出:「国法难容!」就在这一刻,先前那一大段表演的意义顿时昭然若揭,原来那层层关卡、重重门限,虚拟出的就是一幅王法条条、天理昭昭的森严图像!这是一心报效朝廷的男主角所向往的有序社会,也是戏剧模拟出的人生理想境界。虚拟表演有著明确的象征意义,它昭示著观众:戏里人生是善恶分明的。

然而,当强盗养父最后哭著说出「还不如做个强盗」时,这幅图像的作用似乎在「象喩」之外又添了几许「反讽」(轻微的):在虚拟表演建构的法理世界里,养父子十八年的情分全无立足之地!杀人劫财者应得报应,而养育之恩──更重要的是十八年情感的付出──又该如何报偿?这个疑问是国法难断的,层层森然,终不过是假象,终不过是虚拟!虚拟身段的作用在此竟不是模拟真实而是反讽其虚幻!

纵览、缔观双层视角

这三个例子,使我对「戏曲人物善恶分明、忠奸判然」的既定观念有所思考。没有错,中国戏曲始终是报应分明的,可是那是全本戏的剧情发展与主题思想,并不全然适用于细腻的性格塑造。而在折子戏的摘演里,更加放宽了平庸卑微者的性格呈现空间。对于昆剧折子戏的特殊演出现象,前贤及笔者已有多篇文章论述,不过,以往谈的多半是折子戏「表演艺术的精雕细琢」,而从苏昆的演出中,我更加体认到这种演出方式更增强了「人性的复杂面」。

纵览全本戏时,人物主从关系十分淸晰,读者较易把焦点集中在主要、次要人物身上,同时,也容易被这些人物整体的遭遇所牵引,因而纵轴主线是观赏重心,「横向侧出」的细腻环节则很容易被忽略,甚或会被视为传奇冗长拖沓的罪源。事实上传奇剧本的一大特色便在不直截了当演完一个故事,纵线发展中时见横溢旁出之笔,溢出的部分未必与情节紧密扣合,却往往可拓宽整体观照的视野。就情节的紧凑性来讲,这些地方有时是赘笔;但就性格塑造而言,正写、侧描、旁观、对映诸多笔法丰富了各类人物的血肉。折子打破了原来的主从关系,全本的主角在这一折中也许只是边配,原本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反而有了足够的空间去呈现他生动的面貌。驻足于折子戏「凝结的时空」里缔观某一个片段时,能够更全面地看到社会人生形形色色,性格塑造在此开启了更多的面向。我们这才发觉:平庸、卑微甚至反面的人物,在中国戏曲不见得没有内心世界的开掘。除了上述的例子之外,〈痴梦〉〈泼水〉里那形貌粗俗的妇人,〈游殿〉的小和尚,〈照镜〉的丑公子,都是明显的例子。无须论辩朱买臣妻子是否値得同情,她的卑微生存欲望已在戏里细细剖陈;无须分析小和尚的表演对烘托张生、莺莺、红娘起了什么作用,因为在这里主从关系已经重组,平庸小僧的幽默言谈就是戏的主体;我们也都知道丑公子的行为是不正当的,他最后也受到了惩罚,但在照镜这一刻,观众感受到了剧中人物面对自己容颜时的难堪。折子戏摘演,使剧情的发展横向溢出纵轴,无论主角配角、无论正派反派,无论崇高或是卑微,任何人物都有抒情达意的机会。对於戏曲,尤其是传奇,或许要通过「纵览」(全本)与「缔观」(折子)两层视角来观赏,才能得到尽情的享受吧。当然,其中除了剧作者的经营外,也有历代演员的加工创造,更多的则是二者的相辅相成。

附记

不过,演员的加工创造有时也充满了危险性,尤其当折子戏已然具备「家门戏」的角色分工专业特质时,演员对人物的刻画有时就会脱离了全本完整的性格。例如苏昆所演李娃传绣襦记〈卖兴〉一折就是个例子。饰郑元和的演员很用心地把「穷生」行当的演技发挥得透彻,可是,他忘了诸多穷生也各有其面,惯尝贫苦滋味、久在寺庙乞斋的吕蒙正就和郑元和有极不同的气质。郑元和是大家子弟、深情公子,当他千金散尽、新贫乍穷不得已鬻卖心爱的书僮时,是腼觍羞愧、无颜面对书僮的,绝不能演成绝情寡义贪财骗财之徒。苏昆这出戏就「演油了行当、脱离了人物」,这正是折子戏人物塑造的危险例子,虽然饰郑元和的「继」字辈老演员唱念纯熟功力深厚。

 

文字|王安祈  清大中文系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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