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纽音认为理解不同的音乐和文化,可以增进自己的感应、分析和批判能力。他除了古典音乐之外还关心并涉足爵士、摇滚、民歌和东方音乐等。梅纽音这种极强的异端性格,在他的时代里当然也引起争议,然而,对于他的大跨度兴趣,其实不妨看成是一个音乐家自我不断进步,也不断自我反省、挑战的过程。
梅纽音逝世,印度总理瓦巴义发表唁电。他说:「印度失去了一个伟大的朋友,他热爱这个国家,并是我们的文化大使,尤其是在传统的瑜伽方面。」「他在演奏及指挥上的杰出成就,可以与他的人道精神相互匹配。我们向他的伟大致敬,它触及到人们的心弦。」
梅纽音以修练瑜伽闻名,不但用以修心,而且更用来锻练他演奏家的身体。在《完全的小提琴家》这本小书里,他除了敍述自己对各主要作曲家内在精神的体会,一大半都是在谈他的瑜伽修练。他说,作为一个必须经常长期站立并全神贯注的演奏者,身体的负担,从脚部、腰部,一直到颈部和手指,都极为沉重,因而必须持续的修练。书里记述了六种练法,有许多难度极高的动作。例如,他可以铅直般的倒立;可以躺卧后翻,让脚趾触到前伸的手指;他可以把双手置于背后如合十之状;可以盘膝如莲花般静坐。这都是他七十岁左右仍不断练习的动作。那么年长的老人家,居然有如此年轻弹性的身体,直叫人啧啧称奇。
除了瑜伽之外,书里还详细胪列了他的飮食购买淸单。他接近素食主义者,这已是许多人共知的事实。他毕生反对吃白米、白面包、红肉,绝不飮酒,而以麦麸、各种粗麦、大量水果蔬菜、核果、优酪乳以及鱼类为主要食物。他不吃甜点,痛恨糖精,认为美国人贪吃糖精简直是个「自杀社会」。
创造存在状态的音乐
梅纽音除了瑜伽和接近素食主义者的生活方式外,他在音乐上也对印度变化多端的西塔琴推崇备至,甚至还可以说是让西方乐坛接近印度音乐的创始人。他自己于一九五二年应印度总理尼赫鲁之邀首次往访,并认识西塔琴音乐世家的香卡(Ravi Shankar),此后两人即成莫逆,并合录了许多唱片。小提琴在印度音乐中已存在了二百五十年,但其参与演奏的方式则和西方完全不同,是席地群坐。梅纽音和香卡的合奏完全入境随俗,看了那样的留影,很让人莞尔。对于印度的「拉加」(Raga)音乐,他在与戴维斯(Curtis W. Davis)共同完成的系列电视音乐讲座后,辑录而成的《人之音乐》里,如是写道:
印度的拉加音乐,介于音阶和旋律之间。有数百种拉加,它们都是为了白天或夜晚的特定时间而设计,因此能够以一种独特的方式让演奏者和聆听者自然并共时的相互交融。拉加音乐乃是一种虔诚奉献的音乐,它现在为了适应西方的品味,已将时间极长的即兴拨弦和发展浓缩,但在像香卡这种天才的手中,它一点也不散漫,只更凝缩。
对我而言,印度音乐有如一条河,不断流动且细细的变化。而欧洲音乐,则像是栋建筑,根据固定的原理而仔细的建构。印度人体会音乐,仿佛它是生命永恒延续之感的一部分。而我们的音乐,则是一种独特的人造个别产物。对印度人而言,个别的音节以它全部的曲调和音色,等同于个人救赎或顺从接受的概念。印度人一度爱好过重复旋律,但因他们的哲学与此不合,因而无法持续发展。他们的音乐不像我们那样在旋法上追求鲜明的对比。它可以在一个调式上维持一个小时或更久。这意谓者它创造出一种存在的状态,而不是将聆听者丢进感情激流里去绞扭。我有时候也想过,在我们自己的乐曲里是否也可以建立起这种外来式的间奏曲。它可以鼓励人们察觉到某些不是自己的东西,因而强化他们对甚么是属于自己的感受。我并不是建议要模糊或丢掉我们自己的音乐认同,因为尽管可以崇拜另一种文化,但无论多么喜爱它,我们也永远不可能真正穿进它的心灵内在。它的里面有一个核心,是如此的特殊和如此的独一无二,不可能让生在外面的人去解码。那种文化的音乐将永远在我们的视野之外。
印度的「拉加」音乐,是一种独特的具有时间意识和存在意识的音乐,任何人听过香卡或他的女弟子查克拉娃蒂(Madama Krishna Chakravarty)演奏的人,都不能不佩服梅纽音识见的卓越和具有启发性。梅纽音在论各家音乐风格时,一向有极高的透视力,他论巴赫及帕噶尼尼,都能到达别人不能的水准;但更让人觉得无比好奇且又感动的,乃是他论非西方音乐,尤其是亚洲音乐时的那种开阔的胸襟,以及能理解别种音乐的那种风怀。
老子.礼记.甘美朗
就以对中国文化的态度而言,他也抱持著一种非常能够欣赏的开放及厚实心怀。他曾说过,他最喜欢读的一本书,就是常置案头的德译本《老子》。而在谈到中国音乐时,他不但能从《礼记》的〈乐记〉著手,更能精准的掌握住中国五音音阶和五行说的关系,以及它的伦理意涵。他说道:
对中国人而言,音乐乃是顺理人心的工具。在中国,若在家庭中奏乐,则代表著父子间的温情。当它公开演奏,则表示人群间的和谐。
他的理解可谓完全无误。
梅纽音对东方音乐的兴趣和理解,远远超过一般人想像的程度。以印尼峇里岛上的「甘美朗」(Gamelan)音乐为例,他即赞扬说:
那么多只手协同一致的灵活运动并细腻的改变旋律,这种艺术可堪与世界任何管弦乐团相比拟。
除了赞扬之外,他也淸楚的掌握住这种音乐的民族主义特性。他如此说道:
在某个意义下,它乃是一种民族主义的形式。峇里岛的音乐完全与邻近的爪哇音乐不同。爪哇音乐多骄傲,富侵略性,而且少迂回。甘美朗音乐是所有人的文化资产,并帮助他们形成了一代代的生活。
梅纽音对东方音乐能够欣赏、理解,而且还能称赞。他曾看过大陆「文革」时的样板芭蕾,作为一个诚恳的艺术家,他当然不喜欢这种媚俗而政治挂帅的作品,但他在评论时也只说到这样温和且有反省力的层次:
在所有这些作品之后,毕竟仍有一种真正的价値,那就是没有一个人可以认为自己在品味及心智上优于其他人。……它解释了许多意识型态音乐的贫瘠。它乃是政客们所塑造,他们想像别人也会喜欢,这倒颇有几分像西方电视网上所生产的情境喜剧和警匪时代剧。
而这就是梅纽音的本色,他在自述里有一段很要紧的话,非常能够说明他的喜好为甚么那么宽广的原因:
风格乃是一种难以捉摸的东西。每一个有良知良能的音乐家都以毕生之力追寻,到了最后必能找到自己的路途。全世界的音乐学生都在学习西方音乐,如同我们的靑年想要了解其他文化里的音乐。……音乐教育之目的不在于对准备好的听众给以讯息良好的品味,这不是在替市场生产特定商品,而是要创造出一种心灵开放并能批判的音乐氛围,创造音乐艺能,以及鼓励人们成为人。爱因斯坦的小提琴造诣极佳,好到可以参加家庭室内乐演奏的程度,所幸他从未梦想过以演奏为业。相对性也存在于人生之间。音乐所能为我们做的、最好的,乃是磨锐我们直观的感应能力,同时也将我们分析及批判的本领磨利。
以上这段话有双重性,一者在勉励后辈,另外也有夫子自道的含意。他早已指出不同文化的音乐难以「共量」(Incommensurable),但理解这些音乐,却可增进自己的感应、分析和批判能力。这或许可以说明他为甚么毕生喜欢那么多种音乐的原因了。他除了古典和东方之外,甚至还将关心的范围扩及爵士、摇滚、民歌等。他的大跨度兴趣,其实不妨看成是个音乐家自我不断养成进步,也不断自我反省挑战的过程。但也正因此,梅纽音在他的时代里,也就有了极强的异端性格,当然也就极具争议性。而这种争议性他除了自己身受之外,到了他的「庞克弟子」甘乃迪(Nigel Kennedy),以及据称曾受他启发的陈美身上更加表面化。梅纽音的争议性有:
其一,有人将他和美国自产的前代名钢琴家范.克莱本(Van Cliburn)常相并列。他们都是天才型的人物。范.克莱本出身豪门,早年得到柴科夫斯基大奖后,一度短暂的公开演奏,后来即吿隐退,被解释的理由是琴艺很快到了极限。相同的说法也被用来谈论梅纽音早年时断时续的演奏生涯。
其二,则是梅纽音常做出「不合身份」与「不合时机」的行为。例如,他是美国自产的小提琴家,后来竟然到瑞士及英国定居。他是犹太人,竟然战后犹太人的血迹未乾,就到德国演奏,同时也到各回教国家巡回,这都犯了大忌,而招致怨恨。
其三,则是他的音乐诠释每多出人意料的观点,而且以古典大师之名竟然涉足新的爵士及摇滚乐等。他开风气在先,后来遂有了肯尼迪那种怪诞耽溺的演奏风格。最近,肯尼迪甚至改名为Klassic Kennedy,以电子小提琴上场。而梅纽音诠释帕噶尼尼时,特别强调他的作品有极强的剧场性格,据说陈美即是受此种观点感召,而以受争议的方式即剧场方式演奏。帐当然全都算到了梅纽音头上。
而这些争议其实都是可辩护的。已有许多著作谈过他的威权母亲对他早年的影响,以及他早年所受的技巧训练不足等。这都属事实,而且他也都不断重新拜师苦练。神童加苦练,乃是他成功的关键。而在他苦学的过程中,梅纽音大概是近代演奏家领受到最多爱护的幸运儿。近代多位作曲大师从安奈斯可、艾尔噶,一直到巴尔托克,都对他钟爱异常。吉利斯(Malcolm Gillies)在所编的《巴尔托克忆旧录》(The Bartok Companion)里有几个段落谈到巴尔托克与梅纽音的忘年之交,巴尔托克苦心为了他而写成「无伴奏小提琴奏鸣曲」的故事。大师对他的钟爱,使他终生受惠。由于感受到太多人间的善意,加上他自己犹太神秘博爱主义的传统,或许才造成他后来几乎不厌恶任何个人或群体的人道性格,这是他对自己领受到的人间善意的回报。当代评论家史坦纳(George Steiner)说他是「表演艺术史上,受到最广泛敬爱的人」,这是最高的赞誉。而这种性格当然也造成他不受时代囿限,能够欣赏各种音乐,努力帮助年轻人的慷慨个性。至于他在音乐诠释上的独特,在乐种交融上的贡献,看来似乎已变成事实。
而当然,由于深受东方文化影响,他在生态意识还未盛行之前,就已著手环境工作,他是「英格兰好园丁协会」的主要捐款人;他开电动汽车,主张健康的飮食,他喜欢对更好的社会发表意见,他被许多国家颁赠荣誉勋章,甚至被英国女王封为子爵。他的一生之多采多姿,亦如长江大河般支流广布,同时也吸纳不同的生命泉源,终而汇成宽广的生命。
文字|南方朔 文化评论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