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新辟「经典解剖室」一栏,邀得编剧家纪蔚然前来主持「操刀」,以每月连载的方式,逐一剖析《樱桃园》、《六个寻找剧作家的角色》、《真正的西方》……等十二部欧美现代戏剧经典作品的骨架与血肉,透过详细的文本分析,检视这些名作的结构与内容,重新探索它们的时代意义。经典之所以能成为经典,正是因为它禁得起反复的阅读与诠释。本期首先端上解剖台面的,便是在历史上引发多重解读及争议的易卜生代表作《娃娃之家》。
「我相信我首先是个人,就像你一样──或至少我必须使自己成为一个人。」
──娜拉
戏剧史家大都同意如下的说法:娜拉(Nora)在《娃娃之家》A Dol1's House(或译《傀儡家庭》)最后出走时轰然关上家门的那一刻,也象征性地打开了西方现代戏剧的大门。虽然本剧距今已有一百二十余年,虽然娜拉的举动已不再那么惊世骇俗,戏剧学者至今仍不断地为《娃娃之家》所牵涉的诸多议题争论不休。本文拟从变性、变种、变革三方面剔析这出诡谲多变的滥觞剧目。
瞒天过海的变性手术
《娃娃之家》于一八七九首演时,便在斯德哥尔摩引起轩然大波。当时的剧评家(清一色男性)几乎齐声谴责本剧及其作者,认为娜拉抛夫弃子的行径简直是离经叛道、骇人听闻。换句话说,易卜生提供了一个错误示范。但是,不是每个人都同意这种「官方」的说法;还是有些观众认为娜拉离家有理、出走无罪。更有一些二百五的人士(包括剧评家)坚称,易卜生原本的意图即是为像海尔莫(Helmer)这样的丈夫叫屈,并暴露像娜拉这种新女性的本位主义。演出不久,《娃娃之家》随即变成当时最热门的话题,人们激辩之投入常常使夫妻反目、朋友成仇。据说,有一次一位主人宴客,为了确保宾主尽欢,特别于饭厅挂了个告示牌,上面写著:「不准讨论《娃娃之家》」。
在斯德哥尔摩演完之后,《娃娃之家》旋即被出口至欧洲各地,每到一处就如定时炸弹般地引发争论。争论的核心不外是:易卜生笔下的娜拉到底是什么样的女人?为此,易卜生声名大噪,造就了不少敌人,也结交了许多盟友。一八八九年,挪威女权联盟(Norwegian Women's Rights League)于成立十七周年的庆祝晚宴里,特别邀请易卜生为主宾。当晚,易卜生有点浇冷水似地发表了一段后来几乎与《娃娃之家》齐名的演说:
我在此感谢你们的敬酒,至于说我有意识地致力推展女权运动,这我可不敢居功……。当然,能够解决女人的问题──或其他任何人的问题──是大家乐见的,但那不是我写此剧的全部目的。我的任务是描写人性。
正因为易卜生的这一席话,后来的评论家可以断然地宣称,《娃娃之家》的基本关照面是全人类,其主题与「两性关系」无关。如此一来,他们在讨论剧本时,高举人文主义的旗帜,从而避开了棘手的「女人问题」(the woman question)。然而,躲得了一时,躲不了永世。一九六〇年代之后的评论里,「女人的问题」再度浮出台面,而且成为新的争议焦点。后来的学者对此剧本来就在处理女人的问题已有共识,但他们对于本剧是否足以成为「女性主义的文本」颇有歧见。让我们就先从这个议题著手。
先谈所谓的「败笔」:娜拉于第一幕和第三幕几乎判若两人;第一幕的她是吱吱喳喳的小女人(little woman),第三幕的她忽地变成为女性自主代言的超女人(super woman)。很多学者为易卜生辩护,认为娜拉的转变虽然是一夕之间,但并非无迹可循。他们在文本里找到了下列的证据。首先,娜拉于第一幕即间接地表现其叛逆的性格,如偷食杏仁饼乾(丈夫不准她吃,怕影响她曼妙的身材),如有大声说粗话的冲动。再来,娜拉为了解救病危的丈夫,一人挑起借债还钱的重担,已充分表现她刚强的一面。最后,整个被勒索的过程给予娜拉反省的机会,而丈夫的自私与懦弱更促成了她及时的觉醒。对于这些显而易见的证据,我并无全然反驳之意,但必须提出两个观点。第一:就编剧手法的层面而言,上述的三个理由勉强支撑娜拉后来的「脱胎换骨」;第二,如此的推论意味著一个结论:娜拉是从一个从弱者转变成强人的角色。
「阉割」海尔莫
或许,我们该问的是:最后的娜拉真的是脱胎换骨吗?她在变身之前真的是个弱女子吗?回答这个问题之前,让我先读一段看似莫名其妙的对白,它刚好发生在海尔莫看到勒索信之前:
林德太太:是的,我该走了。
海尔莫:这么早?那是你的针织吗?
林德太太:谢谢,差点忘了。
海尔莫:你会针织?
林德太太:会。
海尔莫:你知道吗?你应该试试刺绣才对。
林德太太:喔?为什么?
海尔莫:因为比较优雅。你看,你用左手扶著绣锦像这样,然后右手移动针头──像这样──以拉长的弧度,看到没?
林德太太:你说的可能有道理──
海尔莫:换上针织就有点丑陋了。你看:两臂紧贴著上身两侧──针头一上一下的──有那么点中国人的调调──今天晚上喝的香槟真不错。
这是一段令人丈二金刚摸不著头的对话。我们不禁要问:海尔莫懂个什么针织与刺绣的分别?他又知道什么是中国的调调?最奇怪的当然是,易卜生写了这么一段近似离题的段落?
于诸多评论此剧的论文里,我还未找到有人拿此段开刀,好像它真的无关紧要。倒是在唯一的电影版本里面(珍芳达主演),导演对此段的诠释有他独到的一面:刚欣赏过娜拉艳舞的海尔莫已醉酒思淫欲,希望林德太太及其他人早早离开,好让他与娜拉温存一番,以致他这一段有关针织与刺绣的描述带著情色的挑逗,手势就著言语做出极其暧昧的一进一出、一上一下的动作。如上的诠释颇为逗趣,把海尔莫绅士风度底下的内在粗鄙凸显出来。
但是,此段另有其他诠释的空间。在提出我的看法之前,咱们先参考另一段对白。第二幕时,海尔莫的至交阮克医师(Dr. Rank)告诉娜拉他已病入膏肓,不久于人世;同时,他对娜拉提出一个要求:
阮克医师:有件事我得跟你说。海尔莫纤细的个性(refined nature)无法忍受任何可怕的事情,我临终的时候不希望他在旁边。
这一席形容海尔莫的话语,几乎可以用来形容维多利亚时期那种弱不经风的仕女。显然,海尔莫虽然为男儿身,看起来像是「穿著裤子」的一家之主;虽然外在条件(教育程度、职场地位、说话语调)完全符合当时父权社会对「男人」的期许,但是他的骨子其实是被易卜生形塑成一位「女人」。
相反的,表面上看起来是弱女子的娜拉却被赋予诸多「男人」的「特质」:她可以面对死亡;她可以坚强地处理危机;当丈夫病危时,她可以一人担下责任(甚至不惜触犯法律)。第一幕里,当她与林德太太叙旧时,他们谈的可不是什么针织与刺绣,而是交换两人生命经验的心得。借钱还债虽然辛苦,娜拉如此告诉林德太太:「可是工作赚钱的感觉很有意思。几乎像个男人。」的确,在某一方面来说,娜拉比海尔莫更像个父权定义下的男人。因此,当海尔莫轻蔑地对娜拉说「你还真是个女人时」,文本不但透露了父权自大的心态,还夹带著极其复杂的反讽旨趣。对于这种反讽,观众可能一时体会不出,但娜拉必定深知个中滋味。在她为了筹钱以供丈夫养病之需,偷偷地以父之名签下借据时(当时女人的签名无法律效益),她已象征性地将海尔莫「阉割」了。
据此,易卜生藉著《娃娃之家》进行著一项瞒天过海的变性手术。如果,变性手术的说法成立的话,重新剔析娜拉的个性及她和海尔莫的关系是绝对必要的。(待续)
文字|纪蔚然 师大英语系教授,编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