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老」的意义不是衰微,而是经典,那么戏变老,是多么可喜的事!京剧兴盛的时候,戏和艺术家长年累月地在舞台上磨炼,因而磨出艺术的光采,也累积出观众共同的记忆。我们期待暧暧含光的老戏,可以透过新唱新演,扎实地成为创作新戏的文化底蕴。
在中国众传统戏曲中,京剧不是历史最长的,但由于它遇上戏曲兴盛的好时机,加上表演形式雅俗共赏,因而成为大众化时空范畴最大的剧种。京剧需求大量的剧目,乃长期普及使然,这些新创的或移植自他剧种剧目的戏码,不少通过了时间,适切地融塑出「京」味儿,甚至蒙流派宗师锤炼为流派名剧,跻身于京剧老戏之林,其数量之多、美学之完足,他剧种无以企及。
这些骨子老戏除了在大陆文革时期遭到恶斗罢黜,海峡两岸的梨园行对其作为京剧资产的正向价値,殆无争议。然而,优美文化积累的相对面,往往就是顽固的基本教义;老戏即如此,当它重演的时候,它借以成立「老」字号的正统性(orthodoxy),常挡下它的可能性(possibility),由这个角度来看,资产也可能是包袱。
在台湾,从军政体制的军中剧团时期,到如今回归艺术本位的国光、戏专两大国立京剧团,与以辜公亮文教基金会「台北新剧团」为代表的民间京剧团,演老戏的轨迹没有中断过。较诸新编戏,老戏显然缺乏攻占新闻版面的议题,然一般来说,老戏的演出机会还是细水长流地多过新编戏。
台湾有最多京剧老戏的观众
在汰旧换新周期极短的台湾,京剧的老戏为何还能常演出?归根究柢,演出机会都是观众「看」出来的;有人说,全世界最爱看京剧老戏、也最捧场的观众在台湾台北,不是没有根据的。从早年以劳军为主要任务的军中剧团算起,口传心授的老本子至少就维持了长达二十余年的供需平衡,这种相对于其他传统戏曲和新兴文娱的闭锁、保守生态,固然为政治强力保护所致,但圈内戏迷观众对老戏的嗜好,更是剧种内部守得住旧的根本力量。
这些四〇年代后因战乱迁台的「外省」戏迷,在老戏里寄托鄕愁,他们有的人年轻时还赶上梅尚程荀的胜景,对传统戏不讲究情节跌宕、而以抒情的表演见长的美学,甘之如饴,再怎么看也不厌。他们以票房影响演出剧目的实力,在九〇年代两岸开放,中国的京剧团络绎登「台」之时,再一次显现。鉴于老戏的票房普遍比新编戏好,所以,尽管中国京剧在「戏改」之后,有许多成绩斐然的新编戏,但在市场取向下,大陆团带到台湾的以老戏居多,其中甚至有一些是为台湾观众特地「恢复」、该团平时根本极少或从来没演过的戏码。
诉求新观众的老戏新唱
不过,从七〇年代末期以降的「雅音小集」、「当代传奇」,已促成台湾戏曲现代化的风潮,尽管大陆京剧热曾使风气变得「传统」起来,然终究只是一时的逆流。目前可见的老戏演出,除了两个国家剧团在自己的场地,例行地作像观光戏、周休戏时,会以原汁原味的方式演老戏之外,在正式的艺术剧场演出时,即使要演老戏,都必然要冠上「老戏新唱」的名目,并且在阵容、内容上著意安排,以展现新意。例如两岸、两团名角联演,或是像戏专国剧团制作的「大家来探母」,便是串连由「四郎探母」的故事发展起来的三个剧本《四郎探母》、《北国情》、《三关雁》(后两个剧本其实是大陆的新编戏),让观众连著三天看三个四郎三个不同的悲、喜剧,也不失为老戏新诠释的方式之一。
至于民间的台北新剧团,更是一年愼重其事地推一档「新老戏」,藉著演出次第地整理出一个个新本子,光今年,就端出了《奇冤报》、《试妻大劈棺》、《大英节烈》三出全本戏。其中的《试》剧,不仅形式、内容整个解构重建,并且用现代女权的思维去质疑庄周试妻的大男人沙文主义,为向来被演成水性杨花的田氏翻案,对老本子「介入」改动的幅度甚大,几乎与新编差不多了,为什么还要称老戏,而不说是新编戏?从行销的角度,这或许是拉拢基本观众的策略,但对老戏「下手」太重,未必抓得住老戏迷,老戏迷看过一档,如果难以忍受它的「和以前不一样」,明年就不来了。所以从长期来看,将京剧老戏新唱的剧团,最想网罗的实际上就是戏曲现代化所诉求的,年龄戏龄俱「新」、且容易喜新厌旧的年轻观众。
年轻观众很难想像像《奇冤报》,整场戏就看屈死的刘世昌,穿一身黑蓝,戴个黑面纱,在台上一动也不动地把戏都唱完了,或是老戏迷去看《四郎探母》,只要杨四郎「站立宫门叫小番」一句的末三字高上去了,铁镜公主和杨四郎那段对唱快板唱好了,他们就满足了;对年轻观众而言,戏是用看的,故事说得不够激越,视觉不够刺激,耳里就听不见什么了。有一种状况是运用一些经典的折子戏如〈秋江〉、〈三岔口〉等,来示范介绍京剧,的确能引起年轻人入门的兴趣。但是到了大剧场,尤其演的是有头有尾的全本大戏时,老戏说服新观众的立基点和新编戏便无异了,无论如何,演出者都得提出思想和戏剧张力,全本戏才能成立。
名角和编剧的戏
是以,像台北新剧团「新老戏」的做法,等于就是做一出新戏,应该占不了改编老戏来节省成本的便宜。而费了这么大精神,还广义地将所有「前人用过相同剧名或题材演过的戏」都叫做老戏,而将自己重编过的剧本,解释为新栽培、新注脚云云,突显了这些戏是有根、有所本的,做法相对保守的国家京剧团,根本将攒出这些戏的资深演员称做「主排」,从这些谦卑的词汇,不难读出向过去集体创作出老本子的前贤致敬的意思。
同样一个旧题材,如「曹操与陈宫」,大陆的编剧陈亚先和著名老生、台北新剧团团长李宝春就各编了一个本子,虽未必有高下,但确实可以看出编剧、角儿因专业和在戏曲里扮演角色的不同,编出来的样貌就大不相同。编剧所思考的剧本,是在案头之上即有主体性价値的文本,所以他会花心思在设计情节、锻炼曲文,最好还能提炼出一个前人未想过的题旨,如此,剧本就有了原创而全新的生命,称「新编戏」当之无愧。而当角儿跨过来写剧、排戏时,文本则只是舞台表演的对照本,对京剧这个表演载体深刻了解的他,会考虑角色行当,会给唱念做打足够的空间,特别是前人有一定成就的戏,必然会参照著留下有口碑而且合适重现的部分,与前作维持一种藕断丝连的关系。
由于缺乏专业编剧,在京剧的骨子老戏中,以文学性不强,然表演形式堪称经典的剧目居多。长期以来,台湾也因为新编戏的需求有限,又没有培训编剧的机构,所以「编」戏的责任往往还是落在角儿的肩上。角儿之于以传统美学为依归的老戏,的确可能创造令人惊喜的可能性,不过,在剧本的文学性日益受重视的今天,无论老戏或新编戏,要创造出真正的经典,都需要当代编剧的投入。
期待老戏变新,新戏变老
如果「老」的意义不是衰微,而是经典,那么戏变老,是多么可喜的事!京剧兴盛的时候,戏和艺术家长年累月地在舞台上磨炼,因而磨出艺术的光采,也累积出观众共同的记忆。我们期待暧暧含光的老戏,可以透过新唱新演,扎实地成为创作新戏的文化底蕴,更希望京剧找得到也留得住它的观众,让京剧需要新戏,让当代的京剧新戏也有机会变老。
(本刊编辑 施如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