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科技与影视录音之赐,二十世纪除了传统现场音乐会形式,多了一种将现场的演奏加以录音「冷冻」,再以音响器材「解冻」还原为声音的演出方式。演奏家该以身为五百年壮硕曲目「博物馆」的管理员自豪,还是该顺应著这无所不在的消费主义随波逐流呢?
二十世纪是个科技挂帅的喧闹世纪。担纲演出的主轴英雄人物,从十九世纪的人文艺术变成了科技与传媒,二者彻底顚覆了人类的生活方式,对音乐也造成了根本上的改变。
在以往的世纪,人们要听音乐就得以现场演出的方式,找人来演出音乐,要不就是自己动手制造音乐;但是在这个世纪里,拜广播、唱片、电视、录音影带、HiFi音响、雷射唱片、卡拉OK、MIDI、电脑抄谱与序列录音软体──这些科技产物之赐,除了人工现场制造的方式之外,更可以将现场的演奏加以录音「冷冻」,再以音响器材「解冻」还原为声音,就像随时从冰箱拿出冷冻食品丢入微波炉加热食用一般;或者以电子电脑程序,随手所及地按下滑鼠,音乐便源源不绝地倾泻而出。声音已泛滥成灾!以往的奢侈品变成了平价日用便利商品。「跌价效应」与「刺激麻木」正冲击著音乐艺术,「寂静无声」反而成为最美妙的音乐。
在本世纪,传媒深入每一个人的生活中。透过传媒,世界上几个定点城市的喜好成为全世界的风潮,曝光率与新闻定位决定著艺术的走向,科学上所追求的「新突破」变成了音乐的价値指标,真正常被演出的音乐很可能引因为不够新颖,引不起传媒的重视,而真正上得了新闻版面的作品很可能演出一次便寿终正寝。毕竟新闻报导的重点是「时事」而非「事实」,艺术创作是很难构成新闻的。
「小众文化」透过传媒很可以膨胀为「大众文化」。由于音乐传播的管道不再受限于传统的现场音乐会与乐谱出版商,虽然很可能音乐会现场的听众不多、反应不佳,但是经过电台广播,这些前卫音乐找到了「潜在」的听众,而这些听众对收音机中传出来的音乐也无法做出面对面的直接回应,顶多继续收听,或关掉收音机或转台。在缺乏直接反应回馈的情况下,广播电台的播放率成为新战场──主流音乐的定义不再是根据实际的演出或使用的频率而定,传媒成为音乐艺术价値的「赋予者」与「决定者」。
传媒更对创作造成干扰,在以往当资讯科技不发达的时代,一种新的音乐潮流要流传开来需要一段时候,作曲风格要传到另一个地区也非易事,但是随著今日无所不在的广播、报纸、电视、卫星转播、CD之赐,一个作曲家的发明可能在几小时后就变成全球共同的资产,他将无法享有这这独创性,更是无法在隔绝外界干扰的情况下,花长时间演化他一己的技巧与风格,创造生涯因而易于早夭。虽说古典音乐需要注入新血以便维持活力,在这前卫音乐同质性的状况越变越严重之际,混合世界音乐的后现代主义潮流正方兴未艾;但是当世界音乐有一天都变成人人耳熟能详、被人们消费吸收掉之后,创作者又该怎么办呢?而演奏家该以身为五百年壮硕曲目「博物馆」的管理员自豪,还是该顺应著这无所不在的消费主义随波逐流呢?
在这个世纪里,音乐界受到下列几项重要的冲击,而在本质上有所改变。
唱片工业的兴起
从一九〇二年卡罗素在经纪人盖斯贝格的安排下,录下第一张唱片,成为有史以来首张大发利市的唱片,唱片工业顺势诞生以来,唱片工业因其庞大的商机而成为音业界的新宠,蓬勃发展的态势改变了古典音乐界的基本生态;以往所有的乐曲只能够透过演奏家对观众现场进行面对面的呈现与销售,但是透过录音,演奏的结果可以传播给所有不在现场的人。相对于以往,同样都是一个演奏,但是销售对象的人数大幅增加,收入自然一定也会增加,唱片销售的版税逐渐成了知名演奏家收入的主要来源之一,音乐终于也可以跟得上时代的脚步,将「手工业」的生产结果加以复制量产销售出去,一九六八年格利姆的《火战车》成为第一张销售达百万张的白金唱片,正是这趋势的指标。
随著唱片销售遍及世界的每一个角落,演奏家的名声传播的范围也愈来愈广远,加上各地大大小小的音乐厅愈建愈多,现场音乐演出的需求量也为之增加,高知名度所造成的明星崇拜经由媒体推波助澜,古典乐界明星的酬劳也节节升高,反正艺术本无价,只要有需求、有人出得起钱,那么酬劳要多高就可以有多高,毕竟提高获利是现代企业的不二经营目标,但是这种一再膨胀的趋势却也埋下日后生态濒临崩溃的危机。
当LP销售到瓶颈的时候,一九八三年雷射唱片CD问世,数位采样技术也逐渐趋于成熟,往昔LP杂音不断的状况得以完全排除,再生音响进入新纪元,将市场重新翻洗一次,十多年来从再生音响器材的制造商与唱片业者无不争相投入这新兴的市场之中,以往已经绝版的LP老录音纷纷重现江湖,新演奏配合DDD录音效果,如虎添翼地在市场上热卖。旧LP的录音虽然音质欠佳,但是大多都是先前名家所留下来的经典录音,在艺术价値上颇为珍贵,在制作成本上几乎等于不花钱,对于一些大厂而言根本就是一本万利的生意;再加上整个市场转换时仍有一批战后最后一代大师们在活跃著,因而他们为这新兴的市场重新录音是再自然不过的经营策略,也造成一番新的荣景。然而随著大师的逐渐凋零,市场上CD新旧录音加起来造成量的超饱和状态,况且能够造成大量销售的只有某些较知名通俗的乐曲,大家一窝蜂争相录制的结果造成市场疲乏,让这些曲子被滥垦剥夺到失去新鲜感与神秘度,其位阶逐步降格为「流行音乐」,反过来主宰著现场演奏会的曲目,为了适应大众化市场的需求,而造成曲目的萎缩,失去多样化的生命力,使得音乐生态失去平衡。
电子再生音响器材改变了听众的聆听习惯与欣赏音乐的角度,在没有再生音响器材的时代里,当演奏结束之后,留在听众脑海中的只是聆听完的印象,这段美感经验便是整个的欣赏过程。能够在脑袋中想像一首曲子所有音响细节的人毕竟是少数,然而藉著音响器材,我们可以反复聆听同一首乐曲、同一个演奏,并抽离音乐厅正式且群聚的情境,然而欣赏的重点逐步转向声音音响的美感、演奏的音感与节奏准确性、繁复无比的表情细节……等要素,因为这些要素才能确保一个演奏有再三重听与购买收藏的商业价値。
为了激起年轻族群的购买欲与认同感,唱片公司在过去十多年间力捧一些年轻新人, 只要有足够的音乐能力,扮相够俊美,就可以找一些合适的乐曲,运用宣传造势的手法将之捧红,让这些新血再度演奏那些已经不知被前辈音乐家演奏过千百次的曲子,就算诠释没什么新意,至少人是新的也算数吧!音乐的境界不再是研判演奏功力与创造名气的准则,我们愈听愈多,可是领悟的却愈来愈少!
更新一代的DVD录音是否在未来会将古典音乐的市场重洗一次,以更逼近现场的音效促使唱片工业再生一次尚未可知,然而失去了大师做这衔接的工作,录音工业的重点是否将从此彻底从「音乐」变为「音响」,而这愈发逼真的音响也将促使音乐家更加地精准,失去更多的放纵与自发,对应于充满著这两者的流行音乐,更加精练音响的结果是否将变成「奇观」,彻底失去音乐作为一种沟通媒介的艺术本质,这且让我们等著看吧!
曲目「博物馆化」与窄化
喷射客机的发明剧烈地改变了古典音乐的经营版图,拉赫曼尼诺夫在本世纪前半叶的年度性欧美巡回演奏,与今日搭著喷射机一年在世界各地演出近百场音乐会的名家完全无法相提并论。知名的音乐家得展现百货公司般的曲目能耐,接受各地经纪商的点播,适应全球各地市场的需要,演出古往今来的名曲。音乐会不再是以品评演奏家对该首乐曲的诠释见解为重心,反正古往今来留下「冷冻声音」的名家不可胜数,多一个少一个也不会构成重大的影响。
音乐家不再被需要去诠释音乐,他们只是去演奏音乐,其结果是演奏得好或演奏得不好而已,顶多是对这演奏者的声名与生计有所影响,对乐曲或音乐史则完全构成不了什么伤害。只有当音乐不被理解接受时才需要诠释者的存在,在这个几乎所有古典音乐都经过时间淘汰筛选、地位多半毋庸置疑的时代里,随时可以递送水准以上的高品质演出,创造一个经纪人与演奏家双双赚钱、听众觉得値回票价的机会,发挥健全的商业机制,才是现阶段举办音乐会的重点,而藉著举办音乐会推广音乐,也只是数量而非质的理念,彻底与艺术的本质相悖。
为了向大众推销古典音乐,古典音乐也有一份自己的流行排行榜,对于大多数的听众而言,古典音乐大概在一九五〇年就寿终正寝了。随后的「序列主义」、「随机音乐」、「低限音乐」都是不存在的,或者该说最多只是正餐之外的小菜,至少在音乐会上如此。这些曲子往往在首演一次之后就消声匿迹,当时没有「跟风」演出的地区或演奏家(团体),会发觉事过境迁之后也没什么演出的必要了。当代作曲家们虽然一曲接著一曲地努力创作著,但是没有几首曲子得以进入固定的曲目之内,被当成经典来演出,毕竟就钢琴、小提琴、大提琴、管弦乐团等主流乐器而言,曲目已经绰绰有余了,演奏者光靠多年一轮的方式就可以维持演奏事业于不坠,加上全球市场的诞生,一年一套曲目演个几十场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全看演奏家受不受得了而已,而许多为其他非主流乐器的改编曲或新创作曲纷纷登场以便填补这市场上的空缺,毕竟正面与音乐史上的巨人们交锋是极为不智的做法。
在录音工业主要曲目饱和的状况下,一些较小型的唱片公司纷纷展开音乐史挖宝行动,将许多小作曲家的大作品或者是大作曲家的小作品加以录音,因为毕竟这市场虽小,但是只要制作发行成本控制得宜,还是有利基可言,一时之间似乎真的让我们认为「古典音乐」真是资源无限的宝藏。然而时间是残酷无情的,经过时间的筛选,作曲大师们的曲子也并非曲曲皆是杰作,而小作曲家的曲子往往的确在作曲技巧与意念上无甚惊人之处,历史性价値大过于聆赏价値,也无法进入因而音乐会曲目,攻占一席之地。
此外,适合在量上进行推广的曲子毕竟不多,例如大多数的前卫音乐就因为需要过多的聆赏背景条件加上一个「严肃」的欣赏心态,对于专家这是可能的,然而对于大多度的音乐听众而言,「耳福」比「求知欲」重要得许多。演奏会、唱片、广播三者联合构成了一个无所不在的罗网,所有的音乐皆被网罗在其中,随著人造卫星与全球转播的兴起,加上民族音乐学的积极推展研究,新的全球音乐观成形,古典音乐不再是「唯一」的音乐,它虽然是众多音乐中的佼佼者,但是只要有受众,所有天下的音乐皆平等。对于X世代而言,古典音乐的「威权」令人颇难以接受,因此同样的一首古典乐曲得做不同的包装,以便改变它的属性,让它可以适合各种不同的市场。「跨界」、「古典流行音乐化」正是因应这曲目窄化、前卫音乐在市场上站不住脚的权宜之计,是祸是福也很难说。不过可以确定的是,假如能够兼顾艺术与市场平衡的新作品不能够在未来出现更多,在听众的心目中占有一席之地的话,博物馆进一步萎缩成精品店的命运将在所难免,数量规模的萎缩将一直持续下去,以便挤出更多的能量维持命脉。
古典音乐的制作成本逐渐升高
唱片与传媒造成的全球性市场哄抬了演奏家的酬劳,音乐会成为动辄成本以百万计的一项商业行为,三大男高音的天文数字酬劳更是传为美谈,令人称羡,然而酬劳的升高只肥了顶尖的音乐家,其他的音乐家未蒙其利反受其害。
首当其冲的是管弦乐团,这项西方音乐最具经济与文化实力的指标愈来愈需要极高的费用才能够维持,证诸这几年来欧美管弦乐团的合并与关闭风气,这庞大的「乐器」是否有朝一日也将会像恐龙一般地逐步走向灭绝,已经不再是遥不可及的虚构问题。在本世纪初,管弦乐团的演奏水准多半欠佳,演奏员的经济状况也算不得好,一直要到七〇年代左右,随著全球大量新音乐系所的设立以及音乐市场的扩大,管弦乐团的量与质也随之而提升,在管弦乐团的工作也逐步变得像是一个不错的职业。但是在这十几年之间,电脑产业改写了整个的薪资结构,依靠「知识」工作的获利急速增加,相形之下,音乐仍像是一门传统的产业,大多数的管弦乐团演奏员的薪水也只能算是比一般公务人员好一点,收入始终还是比不上另一行「手工业」──医生;就投资报酬率的角度来看,音乐家这行业的吸引力正在迅速地滑落,生产过剩的人才除了流向才艺教学外,管弦乐团这门吸收最多演奏家的工作职业以将因前瞻性不足,投注的人力与金钱将逐步减少。
流行音乐的一个Band运用电子合成乐器,以十个人不到的小团体制造出来的成品,在贩售在成本上比管弦乐团节省,因而更可投资大量经费在做宣传,而一年发片一次的做法更是容易在传媒上著力,只要赌对了组合,利润上将远远超过一般的音乐会。管弦乐团演奏会的量大、同质性又高、产品生命周期短,根本无法凝聚宣传焦点,更不可能在传媒上场场花钱大作文章,在媒体宣传上弱势,实在敌不过大众文化的来势汹汹。
现今每场人事成本动辄上几百万的管弦乐音乐会,实在很难透过现场卖票的收入来平衡,只有顶尖的管弦乐团透过厂商赞助、商业录音、高门票价、加多演出场次等方式,才得以维持财务杠杆的平衡,要不就是透过政府的大力赞助,然而当代意识与原创性不足将迫使乐团要不就兼演奏流行通俗音乐,要不就是走向户外求得更多的观众与赞助。并非所有的管弦乐团都存有商业录音与高票价的空间,在市场持续扩张的时代,产品生产的速度会有一阵子赶不上顾客需求的速度,生产者过度反应的结果,随后将造成市场过于饱和,将产品推上高度竞争的买方市场,大厂牌或者「明星」挟著一切的优势将会通吃,而地区性的音乐团体很难找到足够的利基,非高即低的两极化市场将是未来的常态。
科技的冲击
科技改变了音乐的本质,传统的「创作者(作品)-演奏者-听众」三角关系面临改变。透过电子技术,作曲家可直接将创作与演奏合而为一,随心所欲地写作任何音乐,省去中间的演奏者「诠释」的困扰;但是现场聆听电子音乐演出的观众却面临著是否该给两只巨大喇叭鼓掌的窘境,似乎没有掌声的音乐会不太对劲,但是给电脑或音响喇叭鼓掌也未免太诡异了。
录音机的预录音乐,得以将不在现场的人物带入音乐会之中,改变了「现场表演」的定义,已逝去的马赛族人得以与现场的合唱团对唱,指挥得边听录音准确地将现场演奏者搭上录音以完成演出,多种音乐文化同时并存于同一时空、相互对话,是融合还是杂陈就全看您的立足点而定了。
电脑对作曲理念与技术产生了重大的变革,作曲家得学会C语言以便计算乱中有序的音高、节奏组合,进而安排全曲的音响结构,操控超乎人脑掌握范围的庞大变数组合,而理论家更可以用电脑来寻找某位作曲家的创作公式,设法解答千百年来奥秘难解的创作本质。虽说音乐与科技的进展息息相关,但是以往都只留在乐器性能改进的层面上,现今的科技却渗透到音乐创作的过程之中,牵涉到人与艺术之间关系的根本转变。究竟艺术家在未来应当努力挣脱科技的束缚,避开电脑以维持人性真实的自然面貌,还是该顺应潮流让「人工智慧」支配我们,设法研发功能更加强大的电脑,自动生成一些音乐再交由作曲者来判断拣选?认定原创的界限又在哪里呢?前一世纪充满英雄风范的独立创作生涯不再,或许不知该将创作、演奏奖颁给作曲家、电脑或程式设计师的日子也不会太远了吧!
史宾格勒曾说:「都市生活是创造不出一己的文化,它所需要的是发泄与娱乐」。在这科技挂帅,传媒与网路为经,广告与商品为纬,遁天下地无所不在的「消费主义」新世纪里,古典音乐以及所代表的人文精神是否能维系不变,还是将沦为另一种高级娱乐,且让我们拭目以待。
文字|陈树熙 作曲家、指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