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籍澳洲的洛伊.纽森,一本真率坦荡的个性,二十年来,他不让媒体拍照,因为他觉得「媒体要我的照片是因为我的作品要发表,为什么不用作品的照片呢?」
DV8成立了快二十年,仍然挤在伦敦东区一个艺术团体共用的办公角落里。
在如山的文件与档案之间,三个工作人员埋首于电脑萤幕前,一个身材中等的光头男子背对著门,挤在拥塞的办公桌间讲著电话,喧哗人声中,远远得就看见了他们。
一个创作总是惊世骇俗的作业总部,DV8挤身于一个墙面贴满了海报的角落里。
侧身挤进了DV8的角落,每个人仍沈浸在自己的电脑萤幕前,忽然觉得自己有点蠢,站在一个不属于我的空间里,迟疑著是不是该开口,光头男子回过身来,一双清澈的眼睛望著我,向我点了点头。那会是纽森吗?不像传说中的那么怪嘛!
只能看到后脑勺的艺术家
纽森在舞蹈界是以「怪」出名的,除了他的作品惊世骇俗、经常让人坐立难安之外,他两三年才发表一个新作,花很长的时间在田野调查以及训练发展上,很少制作旧舞作,因为嫌它无趣、挑战性不够。私底下,其为人之低调更是少见。不管怎么说,表演家总是爱现的嘛!偏生此翁不落俗套,不愿宣传自己,也不给拍照。
问他为什么不让人拍照,他的理由很简单:「媒体要我的照片是因为我的作品要发表,为什么不用作品的照片呢?」有一回,澳洲出版界为配合公元二千年的奥林匹克,出版了一本五十个杰出澳洲人的专书,其中也包括了纽森,但他硬是不肯拍照,最后勉强给照了一张后脑勺,还数说了人家一顿:「要找杰出人士,我妈比我强多了,她是个比我更好、更仁慈、帮助过很多人的好人,我算是什么?」据说连云门艺术总监林怀民有一次也见识过他的「怪」,在一次艺术节各家舞蹈大师群聚的合照场合,他也照样以后脑勺子奉上。
倒不是矫情,他真是讨厌「名流文化」,更不愿被迫作文化名人,而失去了自由。在一九八六年DV8首演时,纽森曾被说服拍过一次「宣传照」,立即就后悔了,自此近二十年再也不肯拍照。他说:「如果人家不认得我,我就一直可以维持我作为社会『观察者』的身分。」从一九九二年作品Strange Fish后,他就结束了舞者兼编舞的双重身分,跳出来专心创作,于是作一位永远的观察家,渗透社会的肌理似乎正是纽森的创作动能,用肢体语言撰写文化批判是他的创作理想。
不断的自我质询、几近天真的坦荡
与纽森的对谈很有趣,动不动,他就自言自语地反驳自己的说法,不时变换角度,权衡不同面向观点,好像自我质询般:「要不要说真话?为了什么要说真话?吐露实情是为了真相?还是为了本身的利益?要说多少真话?」有时听似是个问题,有时又像是自我辩解。
时不时,他就会反问你一个有关「你」的问题,例如:「你为什么这么说?」「那么你呢?」「你觉得呢?」「这在台湾环境里成立不成立?」倒不是他生性就爱刺探隐私,而是一种对人与文化基本的好奇与兴趣。这种几近天真的直率,让这位来自阳光国度──澳洲的「外国人」,身处理性疏离与层层自我保护的英国社会中尤其醒目,直条条地挑战阶级禁锢依旧牢固的社会肌理,而这古老帝国里层层的阶级禁制与文化压抑,则成为他的创作资源。
他作品中几近残酷的直截了当,刺激著观众习以为常的视觉习惯与唯美经验,他要挑战的不止是观者的视觉,更是对灵魂、最底层的欲望、心性、动机作严峻的检查。凡是现今社会中的虚伪、造作、浮夸、排他,这些个层层叠叠的虚枉与做作,在他那亮澄澄的目光下,似乎都要生吞活剥似地都现了形。
创作永远是为了「有话要说」
在八○年代的英国,柴契尔主政,新保守主义当道、国营事业全面民营化,社会上似乎弥漫著一股沈重灰涩的气压,「金钱至上」的原则让艺术界抓狂,DV8(英文发音等同Deviate,意思是:背离常规、偏离常态)就是在那种氛围下成立的。纽森说:「我们当时以为可以改变这个社会,现在回头看看,才知道无力可回天。今天的商业至上风气比以前更甚,很多朋友开始做商业作品,我不怪他们,只要我自己不做就好了。」
除了英国艺术协会(Arts Council England)的赞助外,DV8主要依赖与欧洲各地剧院「合制(co-production)」所提供的经费维持创作。最近,一家跨国公司找上了纽森,出资委托创作,大笔送上门来的银子被谢绝了。纽森说:「我创作是为了『有话要说』,表达的是与我生活有关、让我思索检验的议题,我不能做别人的作品、代别人发声。」这就说明了为什么DV8成立二十年后仍挤在伦敦东区的小办公室里,为什么DV8不追逐艺术节与艺术经纪人,为什么纽森仍能维持干干净净的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