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二度访台的法国玛姬.玛汉舞团,又将在九月到访台北,展开最新作品《环镜》UMWELT的亚洲巡演。该团灵魂人物——艺术总监玛姬.玛汉,也将首度随作品来台。
本文节录自刊于《表演艺术》一九九四年十二月号(第廿六期)的〈给世人的一份礼物—专访编舞家玛姬.玛汉和May B〉,由曾任玛姬.玛汉舞团现代舞教师的旅法编舞家林原上亲访玛汉本人,谈及她如何学舞、开始编舞与创办舞团的过程。本刊重新刊出,让读者在大师到来之前,先行略窥其人其事。
一九九四年三月,玛姬.玛汉舞团(La compagnie Maguy Marin)正在巴黎东南方克蕾特耶区的艺术馆(La Maison des arts de Créteil)进行玛汉作品Waterzooï(注1)的彩排,我和玛姬常常利用彩排前的休息时间一边讨论一边聊天,由Waterzooï的创作谈到玛姬的生活,和她的经典作品May B的创作起始。我当时做了笔记和录音,以下是我和玛姬的谈话片段。
童年往事
林原上(以下简称原):玛姬,可否请妳叙述一下妳的家庭和孩童时代的生活?
玛姬.玛汉(以下简称M):我的父母亲都是西班牙人。我父亲本来是西班牙南部安达鲁西亚的一个邮局职员,对政治非常的热中和敏感,是一个积极反对法西斯主义的爱国者。我的母亲则是来自马德里的一个资产阶级家庭的知识分子,非常喜欢文化、艺术。
西班牙内战时期,我父亲被视为革命分子,到处流亡,也就在这个时候,我母亲爱上了我父亲。母亲在不能获得她双亲的支持和谅解下,和我父亲在一个地窖里完成了婚礼,然后双双逃离西班牙,并在法国政府的政治庇护下,到法国南方图鲁兹省(Toulouse)定居下来。
我是家中最小的孩子,大哥大姊现年都五十几岁了,所以非常有趣的是,大姐扮演妈妈的角色,而母亲则扮演祖母。
母亲是一个十分善良、勇敢的女人。相反地,我父亲在成为西班牙内战的被害者,生活辗转不定之后,变成对自己要求非常严谨的人。他总是对我们耳提面命,并且把他自己所没有完成的高级知识分子或革命志士的希望要我们去完成。结果我姊姊和哥哥们成为牙医和政治博士,而我呢?他们当然是希望落空了(玛姬大笑)。
原:结果妳还是成为家庭中的叛逆份子!
M:(大笑)你知道,有其母必有其女!其实,也没那么严重。童年记忆中,想要的东西如果父亲不答应,母亲总是偷偷地帮我实现。然而,对我父亲的严肃和暴力行为(玛姬顿了一顿)─他生起气来就摔东西、弄得每个人心惊胆颤的……。
原:给妳留下一些影响?
M:当然,他造成了我个性中的一部分,直到今天我总是容易害怕,我害怕过桥,害怕开车、乘飞机、搭船,害怕晚上一个人留在家里,我害怕很多很多的事情。
原:而跳舞呢?是妳自己的决定吗?
M:在安达鲁西亚有佛朗明哥(Flamenco),同时也有综合音乐、舞蹈、戏剧的「轻歌剧」(opérette)。在我八岁以前,父母亲带我们去看「轻歌剧」,演员们装扮成小孩,或歌或舞,同时讲些有趣的故事,我记得那时我坐得远远地看他们表演,又惊讶又兴奋,以为他们都是像我一样小小年纪的小孩,让我又敬佩又羡慕。后来姊姊告诉我他们都是大人扮演时,我才明白原来有一种职业可以是如此生动活泼,这在我的小小心灵引起了很大的波动。
还有一个原因,可以说是神灵对我的保佑:我家庭中有一个「很笨」的故事,我从不告诉别人(玛姬开始呵呵地笑)。我有一个姨妈,送她的女儿在图鲁兹舞蹈学院(conservatoire de Toulouse)学舞,我的父亲觉得「有点吃味」,就对我母亲说:也送我们的小女儿去,从此舞蹈整个侵占了我的生活。我记得非常清楚,在八岁以前,我好像从不知道「烦闷」,可是当我开始跳舞以后的每个周末,回到家里,就觉得又烦又闷,因为没有舞蹈和音乐在家里,令我枯燥地受不了。
深受舞蹈家莫里斯.贝嘉薰陶
原:妳又是如何进入莫里斯.贝嘉(Maurice Bejart)在布鲁塞尔的慕德拉舞蹈学校(Mudra)?
M:十年的古典芭蕾教育,毕业时我已十八岁了,像所有芭蕾舞者所梦想的高发髻,白色舞裙(tutu)及硬鞋,我都实现了。可是他妈的,我又错了,这并不是我想要做的。
已经跳了一个世纪的舞蹈我还不要命地陶醉其中。突然我又开始烦恼了。我看我周围认识的一些演员在舞台上千变万化来去自如,再看到我自己每天重复又重复,一套又一套,在精准优雅、节拍一致的舞蹈技巧中挥汗喘息,却缺少自己的灵魂。于是,我对我自己说,不是这样的,我需要再去学其他东西。由此我到了贝嘉在布鲁赛尔的学校──慕德拉。
慕德拉对我来说是一个非常新鲜美好的经验。我是慕德拉第一期的学生,贝嘉那时有一种想法,让学生学所有在舞台表演上尽可能出现的东西。然而在实践上,他自己也不清楚会带给学生什么样的结果,所以我们这一期学生就变成了学校和老师们综合表演课程的实验品。
可惜的是,贝嘉在两年后难以说服别人和他在创作中加入这许多不同的表演元素。于是在第二期以后,课程就精简了许多,而重心也转移到培养舞团的舞者。直到十年后的现在(一九九四年),贝嘉才恢复慕德拉全面式的表演课程。总之,我在慕德拉的那段表演时光真是值得回味。
原:由一九七二到一九七六年,妳是贝嘉「二十世纪芭蕾舞团」的团员。妳是如何离开舞团的?以后的经过又是如何?
M:我真正在职业舞台上的表演是从加入二十世纪舞团后开始的。在四年的重复又重复表演贝嘉许多不同角色作品的同时,我也开始编舞,像《假想莫里哀》Le Moliére imaginaire 等五、六个小品,以及我离开舞团前为他们所编的YU-KU-RI。
玛汉自立门户
一九七六年,我离开了贝嘉,因为我觉得他的舞蹈还是「太舞蹈」,我希望有更多戏剧成分的舞蹈表演。同年我向法国政府申请了一份奖助金到美国,为了和彼得.布鲁克(Peter Brook)工作。但我见到了他,却觉得白费力气;我坐在那里看他和别人工作,自己却无法参与,因此,我自然就离开了。
回到了巴黎,我和三个同时离开二十世纪舞团的朋友一起在报纸上读到有关「一九七七瑞士尼翁国际编舞竞赛」(Concours internationaux de chorégraphie de Nyon)的消息。我们决定去参加,结果轻松地拿下了第一名。接下来我们报名了一九七八年在法国巴黎举行的「巴尼欧雷国际编舞竞赛」(Concours internationaux de chorégraphie de Bagnolet),在一番职业编舞家的竞争下,又拿到了第一名。我们高兴死了,在不知道继续做什么下,我们决定成立一个舞团,名为「虹桥芭蕾剧团」(Ballet Theatre de l’Arche)
那时舞团有三女二男,几个月后获得第一笔三万法郎的政府补助,加上巴尼欧雷竞赛得到的一万五法郎,于是我们就在巴黎租了一个小排练场,并甄选了两名新舞者。在一个朋友的帮忙经营下,舞团就这样开始运作了。那时在表演观念上我们想要创作一些更接近于剧场的表演,把舞蹈技巧降到最低限度。
原:May B当初是如何产生的?
M:一九八○年的夏天,我去参加亚维侬艺术节,艺术节问我有没有新的舞蹈创作计划,我不加思索地就告诉他我想做一些有关于贝克特作品的舞蹈,以及我如何喜欢贝克特作品中的那种不平衡、不确定、永远在动,永远觉得不安全的等等情状。签约之后 ,我才强迫自己真正面对贝克特的作品。我回父母亲家中,重读贝克特,也同时回到我性格中的一部分。
我从二十岁开始就生活在「害怕」的感觉中,我害怕死亡,害怕分离、害怕生病或突然的意外。那时騀一边重读贝克特的作品,一边又发现一本关于种种疾病症状描述和图片的医学词典。因此,就在这种不安定的紧张气氛之下,把自己关在房中足足十五天。
原:所以你在那本医学词典中同时看见了贝克特的人物?
M:是的。我发现疾病和贝克特人物的共通点。关在家中的十五天,我处在周围满是疾病的气氛中写下了创作大纲。回到巴黎,可怕的事情发生了。我的父亲去世了。接著而来的是我的男朋友生了一场大病。在医院中足足躺了一个月。我每天去医院探望他,看见了一个垂死的老人在医生救护无望之下离开人世,似乎看到了我的父亲。
「死亡」的影像纠缠不清地向我涌来,就这样我开始May B的创作。我那时编May B的每个即兴动作,后来一个也没改。May B到今天演了十多年,我也从来没有修改过。那真是一段令我自己也觉得「晕眩」的时期,把我整个人的生活经历和情感的灵敏触发到极点。
注:
1.Waterzooï原意为比利时民间流行的一种「蔬菜浓汤」,法文为”pot-au-feu”译为中文就是火锅的意思(然而,此「火锅」非彼「火锅」也。)。舞作中描述的是人类情感的类别,如:焦虑、喜悦、哀伤、愤怒、爱、恨及友谊。
2.幕德拉舞蹈学校(L’Ecole Mudra)为法国编舞家莫里斯‧贝嘉(二十世纪芭蕾舞团Ballet du XXe Siécle的艺术总监)在比利时布鲁塞尔市办的舞蹈学校,设有综合的表演课程,如:古典芭蕾、现代舞、音乐、声乐、杂技及戏剧。
文字|林原上 旅法编舞家、曾担任玛姬.玛汉舞团现代舞教师与实习编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