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导演的参与,让传统歌剧得以和时代经验对话,继续镜照人类行为的变化与恒常,其意义远胜「拯救一项垂死的艺术」。……歌剧对今日观众的意义已有别于过往,就像每一代都在修正其历史观、艺术观,以差异的叙事反映时代需求,试图为当前社会与心灵的疑难提出诊断、甚至解药,歌剧演出也是其中重要的一环。
歌剧是音乐最丰富、最复杂,也最全面的艺术,像人生一样精彩,是音乐的极致。
——法国钢琴家胡米耶(引自焦元溥《游艺黑白》)
歌剧是音乐和戏剧的结合,是一门综合艺术,也可以说是最早的跨领域艺术。但也因此,往往被音乐界视为不纯粹的音乐,被戏剧界视为有限制的戏剧。但是,伟大的作曲家多半以歌剧作为他们毕生创作的精粹,让音乐为具体的情节和角色服务,藉戏剧元素扩张了音乐表现幅度。
歌剧改革,深入意境与角色诠释
西方歌剧勃兴于十七世纪,大盛于十九世纪,进入二十世纪,渐被流行音乐剧所取代,其命运和被流行音乐取代的古典音乐、或是被速食店取代的典雅餐厅雷同。对大众而言,音乐剧的音乐琅琅上口,不像歌剧那么繁复,剧情进展节奏也较快。歌剧和音乐剧有其血缘关系,也有其竞争立场。音乐剧大量向歌剧学习,歌剧却也受音乐剧活泼的演出影响,越来越要求能唱能演、浑身解数的全方位表演者,制作手法也推陈出新,不断吸引年轻观众走进歌剧院。走在欧美各大城市,你会发现一个奇特的现象:除了纽约和伦敦这两个音乐剧的朝圣大本营,多半城市的歌剧院反而比音乐剧来得普及——这是怎么回事?
歌剧演出的传统方式,大体采十九世纪的写实主义。服装、布景尽量逼真,一些场面壮盛的歌剧(如《卡门》、《尼贝龙指环》、《纳布果》、《阿伊达》……)还不时可见真牛、真马、真骆驼上台。虽然表象写实,但表演却十分欠真实。主唱者往往一开口就脱离了角色,站到台前,面向指挥和观众一曲到底,把歌剧演出变成了独唱会。而且许多戏码共用一成不变的华丽布景服装,也难以契合个别演出的情调。这种「臃肿」的演出风尚,到了二十世纪被布莱希特等戏剧家大力挞伐。
二次大战之后,拜鲁特音乐节为了摆脱纳粹阴影,开始以「去历史化」的抽象极简风格,演出华格纳的作品,也带动了歌剧改革的风气。如何用舞台上的视觉线条、色彩、动态来诠释歌剧的内在精神而非表象剧情,成了二十世纪后半歌剧搬演的主要思潮。于是,歌剧导演和设计群的位置日益重要。一方面,歌剧名伶卡拉丝对角色的深刻诠释,赋予每一段音乐转折合理的动机,改变了炫技取向的演出传统,树立了歌剧表演的新标竿。另一方面,在一些亟思破旧立新的歌剧院总监邀约下,新一代歌剧导演、戏剧导演、编舞家、甚至电影导演,纷纷投入歌剧制作,也让歌剧的当代风貌大幅改观。
逼视细节打磨发光,挑战框限虽败犹荣
时至今日,音乐剧和歌剧演出的演出型态恰成对比:走遍世界,你会看到一个模子打造出来的《猫》、《歌剧魅影》、《拜访森林》,然而每家歌剧院的《指环》、《茶花女》、《唐乔望尼》,从视觉主题到角色诠释,却可能都大相迳庭。新制作无须改变一个音符,而是去逼视每一个可能的细节,将之打光磨亮。当代歌剧演出的重点不仅在于其视觉元素的「现代化」,更在于开掘潜藏在音乐与剧文中的的深意。例如《后宫诱逃》可以强调其中的东西文化差异,也可以处理成男人与女人的攻防战。《伊多美聂欧》和《阿伊达》虽然一喜一悲,却都有男主角与敌国公主的痴恋,可反映当今世界族群冲突的问题。《蝙蝠》里所有人都在扮演别人的角色,更可视为对人生真相的反省。这些议题只要在演出中稍加明示暗示,都足以唤起观众深切的共鸣,也会丰富对音乐的理解。
当然,并非所有新诠都如此成功,也多的是哗众取宠的制作,取不了宠反而讨骂。然而当年华格纳媳妇温妮菲有句名言:「被激怒总比无聊好。」一语道破当前古典音乐的处境。面对当代观众,该把歌剧当作博物馆里陈列的残骸,还是街头活生生的流浪艺人?在台湾,歌剧的制作经常以「忠于原作」的名义,在剧场表现手法上因循守旧。问题在于,忠于原作的哪个层面?钢琴家齐玛曼在讨论莫札特钢琴的演奏诠释时指出,如果不知道莫札特当时乐器的性能,不知道其追求的效果而一位在现代钢琴上「忠于」他写的指示,「是相当危险的」。同理,一味忠于莫札特用来取悦或挑衅他的观众的方法,对生存经验迥异的当代观众,可能造成反效果。那些伟大作曲家一个个都是他们所处时代的叛逆者、改革派,他们若看到今日的剧场、今日的群众,恐怕比起那些最疯狂的歌剧导演还要手痒。
当代导演参与,让传统歌剧与现代对话
一般戏剧制作在节奏与台词增删上自由得多,但歌剧的音乐也带来无可匹敌的力量,增加了处理的难度,也同时增加了表现的面向。我们不难发现,歌剧不仅如一般人的印象,只适合呈现爱的狂热与失落的情境,也能处理性别战争、文化的冲突与融合、阶级与权力的交替等复杂问题,拥有作为人类行为缩影的代表意义。有音乐「加持」,让观众在心理上更容易接受其典范价值。音乐与戏剧的双管齐下,令人折服于全面美感的体验中,有如进入一项仪式。
当代导演的参与,让传统歌剧得以和时代经验对话,继续镜照人类行为的变化与恒常,其意义远胜「拯救一项垂死的艺术」。依巴黎歌剧院现任总监杰哈.莫提叶的说法,不是艺术需要当代人拯救,而是当代人需要靠艺术指引迷津。歌剧对今日观众的意义已有别于过往,就像每一代都在修正其历史观、艺术观,以差异的叙事反映时代需求,试图为当前社会与心灵的疑难提出诊断、甚至解药,歌剧演出也是其中重要的一环。音乐潜在的情感融合能量与治疗能力,无形中弥补了时代与时代、人与人的鸿沟,解药即已蕴藏在其形式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