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分析的三个剧本,乃是走出《罗密欧与茱丽叶》那莽撞的少年热情之后,一般青年男女都可能经历的「纯爱物语」。莎士比亚以最世故的眼光,为我们剖析爱情的澄澈样貌,于是也在没有其他杂质的情况下,呈现了他心目中的「爱的本质」:一场不可靠的游戏,但是,值得全力以赴。
情人不睁开眼,而是张开了心。
无怪画中的小爱神,被扎没了眼睛。
──《仲夏夜之梦》第一幕第一景
虽然身为文艺复兴的前锋部队,莎士比亚的作品一向拥护婚姻和爱情自主,反抗封建社会的禁欲与专制,但是这并无碍于他洞澈爱的虚妄。对于爱情,他一方面不时推崇为人生首要大事,另一方面却又世故地百般嘲哂。这种矛盾的爱情观构成了莎剧最耐人寻味的复杂与微妙。
《仲夏夜之梦》:变态与著魔
《仲夏夜之梦》就可以说是一部莎翁的爱情百科事典。其实莎士比亚写这部戏时还不是莎翁,他年方三十,但以一个十八岁就娶亲、进入剧场这行前已生过三个孩子的人来说,三十岁已够他领略爱情的各种滋味与变貌。故事虽覆以魔幻色彩,却针针见血地剖陈世俗的爱情假象。
《仲夏夜之梦》的人物分为三界:仙界、贵族、俗子凡夫。三者互为表里因果。开场便是雅典公爵昭告与亚马逊女王的联姻,然而这婚约却是透过武力征战缔造,「以刀剑求爱」、「用粗暴对待」。开宗明义,恋爱的本质是占有,「追求」的行为本身,便具有潜在的暴力因子──如果是你情我愿,两情相悦,又何须追求?然而爱的双方,向来是不平等的。
这一命题紧接著由两对年轻恋人的混乱爱情加以申论。贺蜜雅为两个青年追求,好友海伦娜却没有人爱,她爱的是单恋贺蜜雅的第米特律。由于不被父亲和法律容许,贺蜜雅计划和情人赖珊德私奔。她将这个好消息告知海伦娜,原以为这样能成全海伦娜和第米特律。未料海伦娜知道,即使情敌远走高飞,她也得不到心上人的心。她宁可将这消息泄漏给第米特律,换取他的感谢。
这种逻辑有如饮鸩止渴,难怪贺蜜雅始料未及。然而对于身陷绝望情海的人来说,人可以卑屈到俯伏在地,只求心上人的丁点好感,完全不足为奇。只怪天真幸福的贺蜜雅没机会懂得变态心理学(挫折失败总是让人学到更多)。海伦娜的心理转折只以几行台词轻轻带过,但听在尝过苦恋滋味的观众耳里,却可能痛得锥心。海伦娜的超级自卑心理,也导致心上人回心转意时,她死都不相信,还拚命把爱情往门外推。这真是全剧最让人心疼的角色。
紧接著仙王、仙后登场。这对为了一个孩子反目的陈年怨偶,对比凡间新婚的公爵和夫人(这两对上流夫妻往往由同样演员扮演),让我们瞬间见识到婚姻的现实面,手法凌厉残酷。夫妻之间争夺小孩的场面,在社会版其实屡见不鲜。
促狭鬼帕克用爱情灵药乱点鸳鸯谱,可以说是这出戏最绝妙的喜感来源,也直扣主题──爱情根本无理可证。就像海伦娜抱怨的:「全雅典都赞我跟她长得一样美──可是不相干,第米特律另有判断。」可见定理一:情人眼里出西施。当一个人满怀爱意时,一头驴她也可以爱上,就像仙后一样。其实爱上别人的人比较像驴。不管旁人眼中那人多不称头,但在情人心里他就是无可取代。更厉害的是定理二:爱情是朝生暮死的。药效一退,可能就爱意全消。明明是同样的一个人,但时效一过,你却再怎么也无法爱他了。在莎士比亚眼里,爱的涨潮与退潮,全都无理可讲,那只好归咎于著魔吧。
药效既退,故事其实早已讲完,但剧作家还要安排一场戏中戏,来给观众一个兼具微观与宏观的结论。工匠组成的剧团以笨拙的方式,将一出因误会造成的殉情悲剧(一如莎士比亚同期写作的《罗密欧与茱丽叶》),演成了离谱的闹剧。但即令演出多么拙劣,观众还是有些人(例如新婚的亚马逊女王)看出了神。剧作家仿佛在森林的一场换钥匙游戏之后,藉戏中戏表明:即使爱情是盲目、不可靠、朝秦暮楚的,但执念到底,还是令人为之动容──这是入戏的微观。然而出戏的宏观呢──所有的爱情都是一场拙劣的闹剧。精灵帕克的收场白说得好:「这一出浅薄无聊的戏文,无非春梦一场,无影无痕。」这哪里是讲《仲夏夜之梦》?讲的是「爱情」这出千古戏文吧!
《第十二夜》与《皆大欢喜》:游戏与替代
《第十二夜》大约比《仲夏夜之梦》要再晚个五、六年诞生,以一对孪生兄妹掀起的爱情波澜,进一步嘲讽爱情的「以貌取人」。伯爵小姐爱上了女扮男装的薇奥拉,结果一碰到她的孪生哥哥,就完美地移情。恋爱果然是肤浅的──只要长相标致,是谁都一样。难怪那么多人要去整容。
女扮男装的薇奥拉,也在一个恋爱食物链的无解回圈中间:伯爵小姐爱著她,她爱著公爵,公爵却爱著伯爵小姐。但换个角度看,薇奥拉也男女通吃,可以说是双性恋的代表。幸而有一个孪生哥哥来解开这个回圈。这哥哥不像另一个独立个体,倒像是来帮薇奥拉劈腿的:
一模一样的脸蛋,相同的声音
一样的穿著,却化成了两个身子!──
在镜里,在镜外:眼花了,又不是幻觉。
莎士比亚在这里用了「镜里镜外」这富有心理学意涵的形容,以及「怎么会你一个人,分身成两个呢?」的疑问,来强调兄妹实为同一个人分身的潜在指涉。人要能有分身多好──这恐怕是所有劈腿者的潜在愿望。《第十二夜》以迹近神话的方式,将薇奥拉塑造成一个完美情人的形象:可男可女,还可以变出分身。唉,连唐乔望尼恐怕都要自叹弗如吧!然而,透过这位完美情人,我们看到的是,恋爱中的粉丝其实多么容易接受「替代品」:伯爵小姐原本爱的是薇奥拉,却轻易接受了她的哥哥;公爵原本爱的是伯爵小姐,却转眼可以接受「变性」的薇奥拉。莎士比亚不就在指出:恋爱只是配对游戏,别那么认真好吗?
恋爱最大的乐趣在于,它其实是游戏。这在《皆大欢喜》当中表现得再明显不过。场景回到了《仲夏夜之梦》的森林,不过这次的森林比较不像是幽深的潜意识,而像是浪漫牧歌里的田园。又一个女扮男装的女孩罗莎琳,她在林中巧遇热恋的情人后,不但没有急著相认,还变花招逗弄他为乐,玩起了一回合又一回合假扮的爱情游戏,把异性恋情人搞得都快变同志。
在莎翁的其他剧本里,爱情尚有更奇特的变貌,例如讲嫉妒的《奥塞罗》、讲情欲与威吓的《一报还一报》、讲爱的野性力量的《安东尼与克丽奥佩特拉》。但那都是更成熟的、更社会化之后的爱情了。本文分析的三个剧本,乃是走出《罗密欧与茱丽叶》那莽撞的少年热情之后,一般青年男女都可能经历的「纯爱物语」。莎士比亚以最世故的眼光,为我们剖析爱情的澄澈样貌,于是也在没有其他杂质的情况下,呈现了他心目中的「爱的本质」:一场不可靠的游戏,但是,值得全力以赴。
(本文所引主要参考方平译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