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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祥的卢炎,是学生心目中的好老师。(徐伯年 摄)
纪念大师 In Memoriam

老驴,你已经写了很多音乐了,好好走吧! 忆 卢炎

台湾资深作曲家、一九九八年国家文艺奖得主——卢炎,于十月一日十点五十分因口腔癌病变于三军总医院辞世,享年七十八岁。卢炎生前长期在东吴大学音乐系任教,春风化雨桃李满天下,不管是在创作上或教育上,对台湾音乐界都是贡献卓著。本刊特邀与卢炎的常年知交张己任教授,以此文回忆与卢炎相处的点点滴滴,让读者领略这位低调作曲家热烈赤诚的真性情……。

 

台湾资深作曲家、一九九八年国家文艺奖得主——卢炎,于十月一日十点五十分因口腔癌病变于三军总医院辞世,享年七十八岁。卢炎生前长期在东吴大学音乐系任教,春风化雨桃李满天下,不管是在创作上或教育上,对台湾音乐界都是贡献卓著。本刊特邀与卢炎的常年知交张己任教授,以此文回忆与卢炎相处的点点滴滴,让读者领略这位低调作曲家热烈赤诚的真性情……。

 

十月一日早上十一点十五分左右,接到马定一的电话说卢炎老师刚刚走了,我跟黄维明两人赶到内湖的三军总医院四十二病房时已是十一点四十分前后,望著躺在病床上已毫无气息的卢炎,心头禁不住想起三十八年前跟他相识的一些情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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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七○年我考进纽约「曼尼斯音乐院」(Mannes College of Music)专攻管弦乐指挥,入学考面试中的一位教授是音乐理论界的大师卡尔.夏克托(Carl Schachter),他问我从那里来,当他知道我从台湾来时,就问我:“Do you know Yen Lu?”我想Yen Lu是谁?我在台湾好像没听过这个名字,就说不认识。夏克托点点头接著说:“He is a good composer, from Taiwan and a very good man! You should know him! ”

入学后的第一堂课是「听音练耳」(Dictation and Ear Training)时,老师是位已在曼尼斯音乐院教了三十四年的玛丽.鲍尔丝女士(Marie Powers),知道我从台湾来时,也问我一句:「Do you know Yen Lu ?」我的回答当然也是不知道,没想到她跟夏克托一样也接著说:「He is a good composer, from Taiwan and a very good man! You should know him!」我那时就心想这个Yen Lu 是何方神圣?怎么曼尼斯的老师们对他的印象相同到会讲一样的话?我对这个“Yen Lu”一下子不仅充满了好奇,也希望能赶快认识他!打听之后才知道原来那时他还是曼尼斯音乐院的学生,好像已经读很久了,当时他还剩一堂课。那时在曼尼斯音乐院从台湾来的学生除了他,只有我一个,他好像也不怎么与老师及学校连络。

有一天我早到学校在教室外正无聊的等待时,我见到一位年纪不算太年轻的中国人,身上穿著深蓝色的上装、浅色的裤子,打著深色领带,手拎著○○七的公事包上楼来,看到我似乎想跟我打招呼,又似乎不好意思地转转身想离开,我忽然心血来潮,开口用国语问他是不是Yen Lu?他这时才正视我,很正经地说:「我的英文名字叫Yen Lu,中文叫Lu Yen!」就这样我认识了外国人口中传说的Yen Lu,中文的「卢炎」!

之后的第一年,由于我忙于应付学业与卢炎的交往不是很多,只知道他除了忙于毕业、也忙于在一间叫Seasaw 专门出版当代作曲家乐谱的小公司工作,在那家公司他花最多时间的却是写谱,写别人的谱!(这也是为什么他自己的乐谱手稿总是那么乾净清楚的原因吧!)

同住不让摊房租,结下不解缘

一九七一年卢炎自曼尼斯音乐院毕业了,同时也很高兴地告诉我他成了当时很有名气的作曲家马里欧.大卫朵夫斯基(Mario Davidovsky,1934-)的学生!那年的整个暑假,我在康乃迪克州打工,九月中回到纽约市准备返校上课时,原来我租屋的房东却告诉我因为有住户抱怨我练琴「太吵」,请我另觅住所或把钢琴搬出去!一时之间让我不知所措,卢炎知道了这个情况就主动说可以搬过去跟他同住,我虽然一再要求分摊房租,他却坚持不收,他说他运气好,他租的公寓虽旧却有两房一厅,而且是属租金限涨(rent control)的类型,一个月房租才付美金六十元。(那时我一个狭窄的套房房租就要美金四十元)他又说他了解一边念书,特别是念音乐,一边打工是很辛苦的,他目前有一份算是固定的工作,房租不是问题,还说我不搬来住他也一样要付房租。就这样我搬进了卢炎位在第一大道与第二大道间在东九十四街上的公寓,后来我才知道马孝骏(马友友的父亲)也住在东九十四街,不过是在靠近公园大道(Park Avenue)高级住宅区那一端。

卢炎把他的工作室让给我用,他把「办公桌」搬到较大的卧房内,所谓「办公桌」其实是一张画板,卢炎用来写谱用的,也算是他赚钱的工具。搬进去的第一天,他说要煮晚餐给我吃,在厨房他又有点不好意思地说他只会把东西丢到水里煮!我说那让我试试吧!好在我自初中起就常煮饭煮菜的,对厨房并不陌生。以后只要我们在家用餐,煮饭的事就由我打理了。

老师开功课,听唱片认识现代音乐

与卢炎同在一屋簷下,我对他的认识也多了。在他家中好像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但却有一组不错的音响及很多二十世纪当代的音乐唱片,那些唱片在当时都算是很贵的稀有品,他告诉我这些都是老师开的「药方」,接著他跟我讲了一个故事,他说来美国最大的目的是学作曲,他到纽约之前先到密苏里州去念了一年,他很努力地研究斯特拉温斯基的《火鸟》,而且也仿造斯特拉温斯基的风格写了一首作品,自以为很懂「现代音乐」了!没想到到了曼尼斯音乐院把作品给老师威廉.塞德门(William Sydeman,1928-)看后,塞德门却叹了一口气,告诉卢炎说他做的不是「现代音乐」,要认识「现代音乐」的补救方法唯有多听「现代音乐」,于是开了许多唱片曲目要卢炎去听!这就是卢炎家中有那么多唱片的原因。为了学习,卢炎几乎把所赚的钱都花在唱片上了!听了一些时间后他才开始对「现代音乐」有了了解!只是我跟他同住的那将近两年的时间里,却很少注意到卢炎听那些「药方」,可能他已经「药到病除」了吧!反而经常在听马勒,最常听的是马勒只写了一个乐章的第十首交响乐Adagio!

卢炎在那时就给我看过他的作品,当时他完成的作品不多,好像只有三首,其中最引起我兴趣的是《七重奏》,他跟我解释,这首曲子算是他的第一首「现代音乐」,其实是一首「习作」,是在学校上课时的作业,没想到写出后却很受老师的赞赏。正好还有演出的录音,我很喜欢这首作品,三天两头就请卢炎放给我听。卢炎虽然口口声声说这首作品还不成熟,但也看得出他很得意。他也告诉我,美国出名的作曲家西格麦斯特(Elie Siegmeister,1909-1991,我当时只知道Siegmeister 出名的一套和声学书 Harmony and Melody, two volumes 〔1965–66〕的作者)看了《七重奏》后说作曲家就是要写这种有感情、却不玩弄技术的音乐。我感觉到这首《七重奏》让卢炎对自己的作曲能力信心坚定不移。卢炎谈到《七重奏》时,常会说没有一些对位的功力是写不出这首曲子的,因此,他对萧而化(编按:卢炎的作曲老师,台湾师大音乐系创系人)非常推崇。萧而化一直对卢炎很有耐心,卢炎说自己比较笨,学习的速度比别人都慢,可是萧而化还是把卢炎的对位底子打得很扎实。

胃出血差点归阴,大难不死只牵挂作曲

跟卢炎熟了,他就跟你无所不谈。对他自己过去的事也谈的「很乐」,他跟我讲了很多有关他的故事,让我印象最深的两个都与死亡有关,一个是他在美国被切掉大半个胃,另一个则是一九四九年在台湾差一点被炸死的事。

有一天我们闲逛经过在阿姆斯特丹大道(Amsterdam Ave.)的「圣路加医院」(St. Luke’s Hospital)时,他指著这家医院说在一九六六年这家医院救过他一命!接著他开始娓娓地道出:

那年年初我在新泽西州一家叫Glodman Hotel 中的餐馆打工,每天要从皇后区转三趟车上班,有一天我一踏进餐馆的厨房,工头一见到我就惊叫了一声,“Yen, you look terrible, go home and see a doctor!”说著就用手推我出门,我莫名奇妙地想著我没怎样呀,干嘛要我回去?经不住工头再三的催促,我只好到车站搭车回家,好不容易车来了,我上了车,忽然感觉到大家都用奇怪的眼光在看我,好像有一个蛮像我的人也在看著我!我突然觉得我是不是要死了?一想到这一点,我心中开始对自己说,我不能死!我不能死!我还有很多的曲子没写,我怎能死?我一直重复著这些话!在我心中越喊越大声……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终于走到了家门口,按了门铃,开门的是我大妹,哪知道她见到我也是大叫一声,马上打119叫救护车,我糊里糊涂地被押上了救护车,我还直叫著,怎么回事?我很好呀!到了一家医院,急诊室的医生一看我的脸,匆忙地给我把了把脉搏,又是一声大叫,我好像听到医生说:「他全身的血都要流光了,快准备输血!」一下子,我就不省人事了,也不知道隔了多久,我醒来了,我才知道我在「圣路加医院」,我的胃只剩下原来的五分之一!原来是我的胃在大出血!我才明白大家看到我会大叫,一定是我的脸面无血色地像鬼一样……

看他讲话还真有点乐在其中的样子,好像他谈这件事是在跟我说书一样。我说:

「卢炎,你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他回我说:

「我也不要什么福气,能作曲就好!」

他叫我「小子」阿张,我喊他「老驴」

提到作曲,卢炎经常坐在他的「办公桌」边写谱,如果是白天,八成是在写别人的谱子;如果是晚上或深夜,那八成是自己的作品。他觉得晚上比较安静、比较能思考。

在纽约的那段日子,陆续见到卢炎的家人,那时卢炎的双亲都还健在。母亲每天早上都会打电话来,有时都还听得到卢炎与话筒中的声音对答:

「炎儿,起来啦?」

「起来了,是被阿张的咖啡香醒的!」

「早餐吃什么呀?」

「鸡蛋炸面包!」(他说的是法式吐司French toast)

「阿张」是他在当时叫我的简称,其实他也常叫我「小子」,他说他大我十六岁,我当然是「小子」,让他当当「老子」也好过过瘾!我当时想这个人还真有点像《射雕英雄传》里的周伯通﹗有一天,我发现他属马,我就说,你姓卢又是马年生,那你是个驴子,以后就叫你「老驴」!没想到卢炎居然拍案叫好,说「老驴」﹗「老驴」﹗取的好!取的好!…以后就看见他经常在乐谱或一些纸张上画起驴子来!他画的驴子栩栩如生,很有表情……卢炎很会画画,也有独特的风格,见过卢炎手稿的人都会看到它妙趣横生的漫画,后来从他大姐那才知道卢炎从小就爱画,在他爱上音乐之前就成天画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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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院殡葬社的人员来了,打断了我的思绪,他们要把卢炎的遗体送到太平间去。我回神过来,不能再想了,他的事要想个三天三夜也想不完……

看著缓缓移动躺在推车上卢炎的遗体,禁不住轻轻地对他说:

「老驴,你已经写了很多音乐了,你好好的走吧!」……

 

 

延伸阅读

陈黎著,《冷艳的音乐火焰—卢炎传》,1999,时报出版

潘世姬、陈玠如著,《卢炎—如诗的乡愁之旅》,2004,时报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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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炎小档案

  • 1930出生于南京,祖籍江西南康。考取省立台湾师范学院第二届,与许常惠同班,史惟亮、孙少茹、李淑德、刘塞云、金庆云等为前后期同学。
  • 前后于纽约曼尼斯音乐院、纽约市立大学城市学院、宾州大学进修,师事威廉.塞德门(William Sydeman)、大卫朵夫斯基(Mario Davidovsky)、乔治.洛克柏格(George Rochberg)及乔治.克兰姆    (George Crumb)等作曲大师。
  • 取得宾州大学硕士学位后回台,任职于东吴大学音乐系。退休后获东吴大学礼聘为「文理讲座教授荣誉」,持续于该校任教。
  • 于1993年以《管弦乐幻想曲I:海风与歌声》等获「第十八届国家文艺奖」,1998年获「第二届国家文化艺术基金会文艺奖」。2003年获中央研究院院长李远哲颁发的「第十届东元科技奖-人文类」。
  • 2007年与程思绮小姐结为连理。

 

重要作品年表

  • 《七重奏》(1967)
  • 声乐曲《浪淘沙》(1976) 
  • 《钢琴前奏曲四首》(1979)
  • 《管弦乐曲:忆江南I~III》(1978~1982)       
  • 《二十一弦古筝:寻幽曲》(1988)                     
  • 《管弦乐幻想曲II:抚剑吟》 (1988)   
  • 《四手联弹钢琴小曲》(1987)
  • 《国乐五重奏I, II》(1983、1991)
  • 声乐曲《林中高楼》(1984)            
  • 管弦乐曲《东吴大学百龄颂赞》(2000)
  • 《钢琴协奏曲》(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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