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台湾戏曲发展有涉猎的读者,都知道「俞大纲」这个名字,可是却未必知道就是他,一九七○年代台湾文艺青年的精神导师,带出像林怀民、郭小庄、邱坤良等当代文化界这些响亮的名字。
今年适逢俞大纲百岁冥诞暨逝世三十周年,文建会等单位策划举办了一系列纪念活动,包含经典作品演出与研讨会,将于四月底登场。为了让读者更了解俞大纲的行谊风范,本刊特邀知名戏曲学者、国光剧团艺术总监王安祈,访问俞大纲的得意门生、雅音小集创办人郭小庄,回忆大师生前的点点滴滴。
《王魁负桂英》(国光剧团)
4/27~28 7:30pm 台北社教馆城市舞台
《新绣襦记》 (国光剧团)
4/29 2:30pm 台北社教馆城市舞台
4/29 7:30pm 台北社教馆城市舞台
INFO 02-2938-3567转407
《王魁负桂英》(戏曲学院京剧团)
5/10-11 7:30pm 台北市中山堂中正厅
《新绣襦记》(戏曲学院京剧团)
5/12(六)7:30pm 台北市中山堂中正厅
INFO 02-2796-2666转704
那年「雅音小集」年度新戏《归越情》在国家剧院连满多场,多情的小庄每天都为西施的悲剧命运哭倒台上,演完后许久无法从戏里走出来。隔年她把我以前为雅音编的孟丽君《再生缘》再推出一次,一团喜气的戏情,才让她恢复了精神,高高兴兴带著一家人出国去了,没想到这一走竟十几年,其间虽偶而回来,总是惊鸿一瞥,直到去年底才有较长时间在台湾住定。她一点都没变,清丽如昔,甚至比以前更瘦了。以前看她的戏,最令人心荡神摇处,常在她暂时抽离出戏情、以迷茫恍惚却又坚定执著的眼神,或凝视、或回眸、或遥望一己生命的那一刹那,我总觉得戏最「精」的地方有时并不在什么唱念作打,或许就是这一个出神的凝望,戏里的飘零女子便能庄严一如纯白石雕。
最近和小庄谈话时仍可捕捉到这样的眼神,是在她谈起恩师俞大纲,回忆起少年往事时。而这样的神情也使我回想起民国七十四年和她合作的第一部戏《刘兰芝与焦仲卿》,那是杨向时教授的编剧,但才编一半杨教授便生了重病,小庄临时找我续完半本,就在我博士论文口试通过的当晚,小庄一身湖绿现身我家,我接过半本剧本,随即和她一同研读《孔雀东南飞》,诗句的情意几番惹得她凝眸深思,便是这般多情,她的戏才让人动容。今晚她换穿一身桃红,一样的神情,回眸凝视著过去的自己,从恩师俞大纲如何教她「有眼神,才有意境」说起。
Q:请问小庄一开始是怎么认识俞大纲老师的?
A:我在剧校的时候,跟俞老师并没有直接接触,只知道我们大鹏剧团公演的时候,俞老师贤伉俪就坐在第一排正中央的位置,因为俞老师的夫人实在太漂亮了,我们所有人都在注意,因为实在没有看过那么美的人,就像费雯丽一样。
后来,我十七、八岁的时候,因为向往学生生活,跑去淡江文学院(编按:现在的淡江大学)旁听俞老师的课,他知道我就是大鹏剧团的郭小庄,大概觉得我很好学,有次下课,他问我上课内容是否都懂了,我立刻点头,他很高兴。后来我到他家,他才发现其实我什么都不懂,只是从小在剧校的训练就只能说是、只能点头。
我去他家的时候,他很和蔼可亲地问我在剧团的学习跟表演的事情,我中规中矩地应答,不太会讲话,甚至他问到我一些演员的事情,我都不太敢回答。他发现这是一个很严重的问题,你身为一个演员,连自己演的角色都不太清楚,其实那时候京剧演员根本就没去思考什么角色的问题,就是墨守成规。
例如剧校老师就教我们怎么看观众,眼睛要亮,眼神看著舞台,一亮就是第五排,然后从右边扫到左边,还有要怎么跟观众拉距离等等,并不会教如何表达人物、让观众进入你的戏,主要是教你演出窍门而已。
可是我认识俞老师,他会一个字一个字地教,而他最重视的就是我的眼神。他认为你在眼神就要有画面跟情境,我觉得俞老师开始对我做这训练之后,才让我发现到这些词句是跟这个剧本有关的,是有情感的。
郭小庄:「剧校就是口传心授,没有让你经过一个思考的过程,但俞老师会要你一个字一个字慢慢来,而且要注意一种心境、意境,他的训练,第一个就是启发,第二个就是有过程。」
Q:小庄当年一个十几岁的女孩,跟俞老师五十几岁学养丰富的人,会不会有代沟呢?
A:俞老师好喜欢年轻人,跟当时的学生,像林怀民、奚淞、三毛、蒋勋,我们就是一堆人在一起,像我弟弟小我十岁,老师也能跟他说好久。我想俞老师跟学生之间是没有什么距离,很先进、开明,你看到他就会感受到那种慈爱。像不敢讲话的,他会慢慢引导你去开口,完全没有长辈的压迫,好比当你怕讲错不敢说话的时候,他会说:「你不要怕错喔,你不讲怎么知道你错不错?」就算讲出来错了,他也不会笑你,会亲切地告诉你错在什么地方。他会让你产生信赖感,甚至比朋友还亲近,都不用怕丢脸。他也会主动要你提问题,训练你表达的能力,要你自动自发。
我后来到茱莉亚音乐学院,才发现老师真的是西式教育;他不会要你墨守成规,像我在背诗词的时候,都会念得很快,剧校的习惯嘛,都会希望快点背起来,剧校就是口传心授,没有让你经过一个思考的过程,但俞老师会要你一个字一个字慢慢来,而且要注意一种心境、意境,他的训练,第一个就是启发,第二个就是有过程。以前口传心授直接用听的、用背的,但是俞老师要你用读的,那样一来就会有过程,有过程很重要!
俞老师认为培养一个好演员要从日常言行举止和教养开始。那时候他教我读诗词、请我吃饭,载我跟他的太太一起,去各个餐厅请我吃不同的菜色、看不同的格局,也带我去各个公园听课,跑过很多地方。一个演员的见识很重要,那个时候我没有那个环境,所以说就是这样从生活中教导我。
俞老师强调的就是生活,生活很重要,像是带我去吃饭、看电影,这些都是。大家都知道俞老师的哥哥是前国防部长俞大维,所以交际应酬很多,但是他绝对不会带我去,他告诫我不要参加这些应酬,生活要单纯,我们家当然跟俞老师感情很好,像我爸就跟俞老师非常地配合。他规定我规定得很严,他都会要我父亲在家里面多注意,像是有时候放假回家,俞老师都要知道我在家里面做了些什么,连我的交友状况都要知道得很清楚。他认为如果生活不规律不乾净,那不会是一个好演员,
Q:小庄当时不会想要谈恋爱吗?
A:有啊,那个时候我也交过男朋友,俞老师也是一样跟著,我做什么他都跟著。所以说我交的朋友他都知道啊,他会希望你很透明化,告诉你什么好什么不好,那我觉得我在家里面也都很乖,我父亲从小就注重教育。我十八岁搬回家,那个时候我爸就规定我十点以前要回家,也不可以一个人,有时候就叫我弟跟著。
我的个性向来就是顺服,说不可以就不可以,所以他讲什么我都会听,俞老师规劝人也是很和气地讲话。我也觉得我是一个特例,一般来讲十八、二十岁应该会像小鸟一样,希望能够自由到处跑。但是我从小进剧校之后,爸爸一周都会来看我三四次,全家人都很关爱我,我在一个充满爱的环境下长大,所以不会有这种想法。我爸爸常跟弟妹说:「你姊姊是个艺术家,我们要配合。」我家客厅就是我的排练场,我爸爸都不准我弟跟我妹带朋友进来,生活很单纯。
郭小庄:「一个演员最难得的就是潜力,而他在我身上看到了。」
Q:为何俞大纲老师当年会为你编写《王魁负桂英》?
A:俞老师曾经说过,一个演员最重要的就是他的「再塑造」;他的塑造跟培养是很重要的,京剧里面你被视为花旦就是花旦,可是俞老师认为不是这样,他要你从生活、从人性去看,就算你演花旦,也会有心情低落的时候,所以他会去探讨人性的方面。
因此他编剧不是为了演员而编,而是为了那个角色,为了他所想表达的,跟他觉得剧本所要呈现的是什么,然后他再去找演员。《王魁负桂英》那时候他就想到我,原本其他人都说:「郭小庄是花旦演员,哭起来都会像笑,这么好的剧本不要给她演!」
可是俞老师还是很坚持,他知道演员的需要,也知道我很有把握,还找了老师来指导我的唱腔身段。一个演员最难得的就是潜力,而他在我身上看到了。
其实俞老师还让我发现他是一个导演,像是第一次演出只有很简陋的灯光,后来他就要求正式的灯光,从这当中我也学到了很多,对我后来雅音小集排戏很有帮助。俞老师还会跟编剧讨论,腔要先听过,确定可以了,才会让我来演。
郭小庄:「如果你没有掌握住感觉,那就只是一种表演,你要把人性本能的真实情境呈现出来。」
Q:《王魁负桂英》,当时你十九岁,年纪还小,人生资历浅,舞台经验也有限,是如何掌握、诠释俞大纲老师那么深情的剧本?
A:老师注重的是情感跟过程,例如说「如大梦」的地方,他就要求我像大梦初醒一样;那如果是表现「苦」,就要我想像那种感觉感叹、那种思念;如果是「恨」,武旦就要放在心里面……。这些我很难解释,总之就是很细腻的方式去诠释、呈现喜怒哀乐。那种细腻在以前京剧是没有的,像桂英在戏里面收到信,那是非常关键的时刻,那种拿到信的兴奋,开头看到王魁说高中状元,那种感觉,可是后面又说另娶他妻,这在传统『啊呀──!』就来了,可是我却是再顿一下:是不是我眼睛模糊了?再看一遍!那种再读一遍,然后你又看到那个三百两,事实已经确定,不可能改变了!这整个回想起来是一种天旋地转的感觉,你人昏倒的时候,信就很自然地滑落,下意识地知道你要昏倒了,就去扶墙,然后很柔的、四肢无力地倒下,类似于扑空的动作,很自然很自然的──如果你没有掌握住感觉,那就只是一种表演,你要把人性本能的真实情境呈现出来。
又像「海神庙」这段,必须唱出海茫茫的感觉。我那个时候还真的一个人跑到海边去待很久,看海浪,看那种一望无尽的感觉。因为俞老师要求一个演员所要呈现的就是影像,你的声音、眼神、感情,你必须看到海的感觉跟声音,然后把那种情境传达出来。
除了人性的表达,你还是要有功底,京剧里面常常讲「有歌必舞」,你每唱一句就是一个动作,需要基础,像《王魁负桂英》里面我设计了一个下腰的动作,是很辛苦的,一个不小心头饰就掉了,毕竟你还是要与众不同啊,可是那不是卖弄,因为桂英那时不是个人,而是个鬼,所以可以这样表达。
不过我觉得动作那都还容易,练眼神才难,要做出那种飘飘荡荡、鬼的感觉。那时候我还被老师说:「小庄你这不是演厉鬼,而是要演一个痴情柔顺的女孩子啊!」焦桂英一出来的时候,整个人是飘飘荡荡,很飘渺柔情的感觉,这时步伐就很重要了,跑满场都是要很柔的,而且不能喘,那种走鬼步,还有那个手势,是俞老师跟编身段的苏老师做了很多的沟通确定的。
除了老师要求之外,我自己也想要练,所以那个时候每天都要练……几乎是整个下午跟晚上吧!白天练唱,晚上练功,几乎整天都在练,而且我练功有个很大特色,就是戏服什么全部都穿身上,这很重要。
这戏我学习了很久,演过很多次,体会也愈来愈不同。我差不多是这样一直跟著俞老师。他总是跟人说:「小庄在舞台上的时候,我要的东西她都出来了。」有时候我都觉得他比我还兴奋。平常排练的过程他都在旁边讲,那我未必会懂,但是一旦上了舞台那就全部都表现出来,就尽力演好这个角色。我到舞台上就忘我了,他要的就是那份忘我。
Q:俞大纲老师如何影响你之后创办「雅音小集」?
A:其实,俞老师如果没有去世,我也不会创办雅音小集。因为我觉得俞老师去世太突然了,那个时候我刚好在文大念大二,刚好可以上他开在大三的课,可是那天他就去世了,所以当我听到那个恶耗真的是不可思议,我哭得很伤心,因为我想到说再也没有一个老师能这样帮我。但是同时我也突然有了种力量,就觉得说,我也不应该那么伤心,哭也没有用,该找点事情做。
那个时候因为林怀民要纪念俞老师,在国父纪念馆演出,当时没有彩排,演出当天我一走进去才知道舞台这么大,然后我发现怎么我一直走不到台前。演完之后我痛哭失声,我没有把老师的戏演好,因为我走不到台前,又很在意这点,就进不到角色。说真的,同样是俞老师的学生,我很感谢云门,但我就在想,俞老师是指导林怀民舞蹈,而我是京剧界的,为什么我要被别人来带领,于是我发现我身负责任,就觉得这个责任应该是要我来做,因为俞老师对我的京剧花了这么多的心血,就是希望我能为京剧界走出一条路,所以我第二年就创办了雅音小集。
采访|王安祈 廖俊逞
纪录整理|蔡静薇 廖俊逞
京剧现代化的重要推手—俞大纲
俞大纲(1908-1977)是台湾文艺史上最重要的代表人物之一,对于台湾的京剧文化推展,有承先启后的地位。早年就读上海光华大学以及北平燕京大学研究院,曾师承徐志摩,为北京「新月诗社」成员。毕业即进入中央研究院工作,养成了浓厚的「历史癖」,对中国传统文学以及戏剧艺术尤其研究深入。来台以后,担任文化大学戏剧系主任,与当时的艺术研究所所长,曾协助梅兰芳创立「梅派」京剧的国剧理论大师齐如山惺惺相惜。
俞大纲、姚一苇与李曼瑰三人共同主持著六、七○年代的文化学院艺研所戏剧组,开启了台湾剧场教育史上的全盛时期;在他位于馆前路「怡太旅行社」的「文艺沙龙」里,先后聚集并提携了台北艺文圈的一群年轻人,包括林怀民、郭小庄、吴美云、姚孟嘉、邱坤良、蒋勋、王秋桂、施叔青,都曾因为受到他的「身教」与「言教」而得到启发。
也就在七○至八○年代,随著剧团班底的年迈凋零与社会娱乐形式的多元转变,传统京剧不复盛况,观众群逐渐流失,年轻人普遍视之为老掉牙的表演。七○年代初期甫自纽约返台推广现代舞的林怀民当时便坦承对于国剧实在是「一窍不通,只想到吵闹的锣鼓声、尖锐的假嗓音令人神经衰弱」。某日晚上在「美国新闻处」举办完一场现代舞演讲后,俞大纲以「多一张门票」为由,去电邀请林怀民前往国军文艺活动中心看京戏。这一看,让他看出了其中的兴味,激发他早期作品的编舞灵感,林怀民曾说:「当年要不是跟随俞大纲先生,自己充其量只是个跳舞的人;如果没有平剧养身,云门舞集什么都不是!充其量只是美国现代舞的翻版。」
为了推广京剧,俞大纲除了是个理论家,也是个实践家,他扶持了郭小庄的「雅音小集」,为其量身订做许多重要演出的剧本。俞大纲所实际编写剧本《王魁负桂英》、《新绣襦记》,在三十年前都曾在舞台轰动演出过,这中间最为感人肺腑,尤以《王魁负桂英》的「一抹春风百劫身,菱花空对海扬尘,纵然埋骨成灰烬,难遣人间末了情。」;《新绣襦记》的「大唐才子郑元和,曾向青楼买笑歌,雪地送襦留性命,风流不在著衣多。」它们在戏剧结构上,绝无废笔,没有过场,每一场景均放在扼要转变处,让演员有充分的发挥及表现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