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士铁路奇和他的姐姐、老婆一起成立的拉斐尔艺术合作社,使用符号一向大胆自由、出人意表,透过不同媒介质疑理性、刺激感知的界限,因而得到「破坏圣像」的好名声。从他们借用文艺复兴画家拉斐尔的名字,便能一窥三位元老的创作指标:以和谐建构看似温柔完美的形式,却联结到另一焦虑不安的次元;在那里我们将失去座标,浸在戏剧的张力和物质的动力之中。
曾看到关于罗密欧.卡士铁路奇(Romeo Castellucci)的报导,对这样的描述印象深刻:「早晨阳光下,他的六个孩子围绕著他,一切都那么温柔、安然,一个平凡的日常。然而下午,他开始排练工作,聚精会神地游走在所有事物的边界上,徘徊在死亡国度门前」。出入明亮的居家生活与剧场的幻象黑盒,卡士铁路奇的作品便是以反差极大的光与暗,为潜意识塑形、划开惊悚梦境中的真实。想到这六个孩子,也曾被他放置在轻柔全白的舞台上,许多符号暗指犹太大屠杀。暴力发生前的悬疑状态,什么事也没发生,他们就是在那儿,却令人不寒而栗。
沟通所有感官与精神的「极度剧场」
卡士铁路奇和他的姐姐、老婆,分别是舞台设计、绘画、文学与美术史出身,也许因此对空间、质材与形象特别敏锐,加上对白的缺席,他们的作品常被归类为某种剧场装置。三人一起成立的拉斐尔艺术合作社(Socìetas Raffaello Sanzio),使用符号一向大胆自由、出人意表,透过不同媒介质疑理性、刺激感知的界限,因而得到「破坏圣像」的好名声。从他们借用文艺复兴画家拉斐尔的名字,便能一窥三位元老的创作指标:以和谐建构看似温柔完美的形式,却联结到另一焦虑不安的次元;在那里我们将失去座标,浸在戏剧的张力和物质的动力之中。由此而生他们的剧场模式,融合所有艺术表达形式,沟通所有感官与精神的「极度剧场」。
在最近力作,《神曲三部曲》中的《地狱》篇,甫一开场,卡士铁路奇便站在舞台前缘,独自面对观众。他一字字、清晰沉稳地说「我叫,罗密欧.卡士铁路奇」,以此展开艺术家对身世的疑问。如果但丁走进的是一座迷雾森林,他则是实在地站在亚维侬教皇宫空旷的舞台上,从面孔模糊的人群中,转身走进历史的黑洞。看守地狱之门的三头犬,成了对观众狂吠的犬群,这个男人被三只狗攻击,蜷缩地上,没有抵抗。
卡士铁路奇曾说,作为一个艺术家,冒险是内在条件。面对生命的谜团,艺术创作得和观众一起经过危险的试炼,「真正的艺术是危险的。危险来自另一世界、来自无法辨识的语言。」一个没有防护措施、徒手攀爬教皇宫的男人,观众只能眼睁睁地追随他每一步。在害怕他掉落的提心吊胆中,面对自己屏息的片刻,观众是见证者、也是情绪的参与者。
现实语言无能精确描述的,便得从肉体和呼吸中创造,发现可能的他方。以亚陶「残酷剧场」的角度来看,其实是一种反抗精神,拉斐尔艺术合作社以剧场向剧场的本质提出疑问。他们第一个危险试炼,便是挑战「再现」的传统概念,破坏与解构成了回到剧场本质的第一步。
古典文本是想像拼图的第一片
如果希腊悲剧是西方剧场的根源,那文本便是剧场的原初记忆。地方神话、童话故事、希腊悲剧、莎士比亚、文学名著等,拉斐尔艺术合作社的每个作品,都是以古典文本为参照点。但他们舍弃文学层面,好对抗文字的覇权,和约定俗成的解读。
卡士铁路奇说:「剧场不应是重建之地,而是与这些不相识的形体相遇,在彼此身上找到自己的回音。」剧场立足的是观众的当下,传统将剧场演出视为历史的再现,其实是不可能的任务。我们只能以累积至今的象征语汇,自创一种经验语言,去攫住不同时空的相同感知,也才有与历史对话的可能。
廿一世纪初,拉斐尔艺术合作社展开史无前例的剧场奇旅,游历十个欧洲城市的《自体繁殖的悲剧》,试探同一个问题:如何重新创造当代的悲剧?此系列十一个组曲展现既独立又相关联的元素,如「匿名的母亲」在每个城市都有不同的面貌,但无论是时间、法律、社会文明等,世界机制是内在、单性的繁衍系统,隐喻所有规范的循环暴力。繁殖也可视为此计划的创作意涵,在「悲剧」这个架构中,不断汇集各式隐喻象征,指出悲剧正形成的过程,再从中探寻它的源头。
在神的背上颠覆
在这所有象征碰撞的场域,演员身体的运用,首先为历史纪录里缺席、沉默的族群发声。这也是为何这些人物总是无名氏。卡士铁路奇认为,剧场里一定要出现三种身体:机械性、人性、动物性,这些身体之间的碰撞与中断,可以悬宕语言,因由发展再现的可能形式。
例如舞台上经常出现的小孩和动物,象征生命冲动的力量。牛、马、羊等动物的运用,常带有神话的性冲动色彩,亵渎上帝、也回到古老的象征世界。动物某部分不受控制的意外特质,就如同孩子的身体,仍在一种无秩序的摸索中。《自体繁殖的悲剧》的〈布鲁塞尔〉篇,卡士铁路奇就曾让一个不会走路的婴儿,孤单坐在冰冷的大理石台上,疑惑地看著这个世界,强烈的此时此地。他也常让孩童仅著一条三角裤,纯真脸庞与未发育的裸身,散发阴阳同体的错乱感。矛盾并存的动物性身体,成为卡氏剧场的身体童年。若要在剧场里经验历史,便得持续地回到这个童年。
这是卡士铁路奇写下的剧场版人类演化史,摆荡于孩童的无序野性,与成人的制约疲软间。然而在这身体行列中,还有一种常规之外、消耗的身体,创造出癫痫的语汇。拉斐尔艺术合作社的许多作品,几乎都以畸零人作为关键角色,切除一边乳房的女人、两手长短不一的男人,还有演员的喉咙开了个洞,让微型摄影机伸进去探照他的体内,投影被入侵的身体。卡士铁路奇认为,剧场是属于激情、病态的,演员就像历史的载体,自愿将残缺的身体曝露在他人的审视下,呈现世界的暴力。所以他的剧场里出现各种萎缩、受伤、畸形等身体,颠覆「美」的规则,回归肉体甚至器官。
受害者的肉体在纯粹空间中的运动,制造痉挛激进的奇异,「痛苦」的主题强悍地穿透观众,被俘获的感官,只能哑口。卡士铁路奇比喻舞台本身,就是一具沉默的身体,而且是十字架上耶稣的身体,因为没有一个舞台不是钉子和榔头作成的……
物质变形的微生力量
观众凝视台上的畸形身体,是一种苦难的试炼。而剧场里混沌物质变形的过程,则是属于感官的冒险。卡氏的剧场装置,在材质和光阶的实验上,常在可见与不可见的两端间游移。舞台与观众间,总是断续地隔了一个「面」,如:玻璃隔板、罗纱网或一排谱架。既透明又制造视觉的障碍,舞台像密室般幽秘,「看」有了多重意义。《自体繁殖的悲剧》便大量运用材质制造诡谲的空间感:铝面墙的包覆让橘色光线的折射变化,产生一种高热状态的错觉,热熔的幻影中,好似看到缓慢吞噬时间的火舞;或是白色的粉末、液体、气体,不断喷射流洒,演绎一段有机体呼吸的历程。
光与黑的关系,好比摄影里的负片,低限度的暗影,突然出现核爆般的光线,有如盲眼的状态,让观者进入另一次元空间。〈马赛〉篇的末尾,长达好几分钟,整个剧场空间被间歇轮替的色彩淹没。这里,黑暗是亮光印象的子宫,观众犹如进入时间和语言无法到达的深渊,一个迷失自我的经验。影像和各个音阶形成一个精神幻影的空间,感官随之蔓延浮沉,一切变得更迷离、更抽象、更立即,卡氏剧场让我们感受正在流变的能量。
卡士铁路奇的装置展览,也延续剧场里的生机美学。机器装置产生的鬼魅感,自动的运动节奏,好像一种新陈代谢的变形,也仿佛不可见的微生物作用具象化了。其中隐含著激情与谵妄,忧郁与荒芜,与新科技相遇时的双重感知,有一股原始脉冲的磁力,起源的隐喻。
屏息的癫痫剧场
「起源」,在卡氏剧场里,并不是那个单向通往终点的开头,而是在两者之间如天体运行般,驱动的能量。拉斐尔艺术合作社,要找寻的是一种内在共通、无以言喻的汇流力量。那个神秘的追寻经验,必须要靠物质性的创作,呈现出具体的感知,因为它不可言说。书写的男人停笔、剪去自己的舌头,丢给一旁的小猫吃。面对生命不解之谜,不再有语言。肥胖的老女人用力挤压没有奶水的乳房,亚当形象的男人身后,没有预警、轰地掉下一台汽车。沉默的片刻过后,突然又接连掉下两台,世界还回荡著震动的余音。如激浪拍上礁岩的间歇和痉挛,一个现实被悬置、开启别种可能的片刻。在浑沌碎片中,卡士铁路奇的剧场创造了尘世之外的时空,潜进物质令人眩晕的核心,试炼那股「震撼」的能量。
速写—拉斐尔艺术合作社
一九八一年成立于义大利北方山城切赛纳(Cesena)。罗密欧.卡士铁路奇(Romeo Castellucci,1960-)专责导演,老婆姬雅拉.瑰蒂(Chiara Guidi,1960)负责文本与声音概念,姐姐克劳蒂亚.卡士铁路奇(Claudia Castellucci,1958-)发想肢体和书写。
将剧场视为沟通的实验场域:重新诠释经典文本,舍弃对话,表达内在艺术感知;融合剧场书写、录像、雕塑、新科技等,运用各媒材创造精练的视觉与听觉,唤醒官能。
九○年代陆续以《哈姆雷特》、《创世纪》等作品惊艳亚维侬,从此确立专属的独特美学。剧团也由姬雅拉.瑰蒂领导,开发儿童实验剧场,带孩子发现自己的想像。
二○○二到○四年,延续启示录风格,开放性的剧场创作《自体繁殖的悲剧》,横跨十个欧洲城市,量身打造城市的历史与未来寓言,将视觉剧场概念发挥地淋漓尽致。其后的《神曲三部曲》,分别以剧场和装置展览呈现,恐惧与不安成为反思力量。被欧洲评论家视为继承亚陶「残酷剧场」精神。(周伶芝)
拉斐尔艺术合作社重要作品年表
- 《哈姆雷特》Amleto. La veemente esteriorità della morte di un mollusco (1992)
- 《奥瑞斯提亚》Orestea (Una commedia organica?)(1995)
- 《拇指小英雄》Buchettino(1995)
- 《基里欧.凯撒》Giulio Cesare (1997)
- 《茫茫黑夜漫游》Le Voyage au bout de la nuit(1999)
- 《创世纪,来自睡眠博物馆》Genesi, from the museum of sleep(1999)
- 《自体繁殖的悲剧》Tragedia Endogonidia
- C.#01 〈切赛纳〉CESENA. (2002)
- A.#02〈亚维侬〉 AVIGNON. (2002)
- B.#03 〈柏林〉BERLIN. (2003)
- BR.#04 〈布鲁塞尔〉BRUXELLES/BRUSSEL. (2003)
- BN.#05 〈卑尔根〉BERGEN. (2003)
- P.#06〈 巴黎〉PARIS (2003)
- R.#07 〈罗马〉ROMA. (2003)
- S.#08 〈史特拉斯堡〉STRASBOURG. (2004)
- L.#09 〈伦敦〉LONDON. (2004)
- M.#10 〈马赛〉MARSEILLE. (2004)
- C.#11〈切赛纳〉CESENA (2004)
- 《嘿,女生!》Hey Girl! (2006)
- 《神曲三部曲》:《地狱》Inferno、《炼狱》Purgatorio、《天堂》Paradiso (2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