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暗。」算是喊卡了。导演笑著走向慢慢从地上直起身的女演员:「媚,今天前面的节奏非常好……」
说著,转身向我们,像孩子刚顺利穿越马拉松终点而兴高采烈的母亲:「才刚拿到词,她好快!」
蔡明亮的独角戏《只有你》—
杨贵媚的《蜘蛛精 我的阿飘》
10/29~30 14:30
11/2 19:30 11/5 19:30
台北 国家戏剧院实验剧场
INFO 02-33939888
恰恰坐在距离杨贵媚一公尺左右的地上,仰头以一种逼仄的角度看她。
她面容困倦,站在一长桌前。桌上瓶瓶罐罐美容保养品罗列著,她刚捧著就饮的马克杯也随意搁在上头。
眉头紧蹙,若有所思。她拿起瓶罐,擦脸颊,擦眼角。掏挖另一瓶中物,抹在颈上。敷脸。一切都以慢速进行,但就是教人转不开眼睛。那不是刻意追求形式美学的慢。在那女人全身上下,读到一种无奈。她对生命还有热情吗?
一旁,收音机正放送广播,播的是四○年代歌手姚莉的访谈。姚莉对当年灌录唱片的缅怀,与眼前这女人似无所涉,但那追忆的口吻,会否让女人漫不经心用手爬梳哪道看不见的肉身细纹时,心头一动?
身后传来窸窣微响,像解除咒语般,观看才得中断,眨眼回头,看见蔡明亮拿起一瓶豆浆,吮吸了几口又放回,再度倾身向前,端凝专注地观看场上动静。
他左手扬起,同样极慢。因为慢,能清楚看见半空中的手,和关节的转折停驻。控制音效的女孩紧盯著那手,像乐手等待指挥下一道悬而未决的号令。
手很慢很慢,带著万般离愁地往下收拢。广播声音亦当如是。
突梯地想起另一个电影导演早期作品诉说一个影迷都梦想过的故事:当电影主角步出银幕,来到现实的空气与影迷共存……
眼下所经验的则属逆反,不知觉间竟穿越了银幕,置身于蔡明亮的电影中。肉身的特写近在眼前,凝滞的空气将我们渐次浸润。独角戏成就了场上演员的孤单,而我们共享这孤单。
***
杨贵媚已把一个完整段落都排完了,所以这天排练场上,看见的不是导演逐个画面逐句台词的磨戏。导演现在是眼睛,全身上下都是眼睛,看他的女演员,怎样把这段落琢磨得鞭辟入里。
保养完毕,女人走到床边,躺下,怔怔了一会,起身,手机响了,但不是没接到就是无人回应。这之间,女人拿吹风机、捡拾掉在地上的物事,状似忙碌,却给人一种,烛火将要烧尽之感。那是一种看不见的挣扎,和看不见的风,扑灭生命的力量。
「可是,我闻到你的味道。」她匍匐在地,对著眼前的黑暗说。继续说话,爬行,寻找。姿态诡魅而凄凉。断断续续的独白,好像小石子,一颗一颗扔进深井底,如果我们的呼息是涟漪,是否稍可慰藉?
爬行的女人饿了,一碗热腾腾的泡面聊可止饥。但她依旧蜷在地上,披头散发,嗅著存在于虚拟中的食物气味。届时,那气味也会漫漶于剧场内,餍足著坐在暗处的我们。
「灯暗。」算是喊卡了。导演笑著走向慢慢从地上直起身的女演员:「媚,今天前面的节奏非常好……」
说著,转身向我们,像孩子刚顺利穿越马拉松终点而兴高采烈的母亲:「才刚拿到词,她好快!」
杨贵媚站起来,慢慢露了笑脸,问我们觉得怎么样。她也认为自己是「有进去的」。
「我觉得今天有一个东西一直从里面跑出来……我不知道,但那感觉是对的。就像刚刚把脸埋起来吃泡面,那个东西一直冒出来,有一种恐怖的感觉……」
若非在场,这话恐有几分抽象。简单翻译就是,演员今天的状态,很对。在对的状态下,表演者的一举一动将宛如泉眼中汩汩流出的水,能量也是不间断的丰沛,以至于他/她所有的诠释,再细微也能聚焦众人的注意。
今天的杨贵媚就是一股细腻而不断的泉水,后来蔡明亮在访谈中佩服道,「杨贵媚连脚趾都能演戏!」当天在场的我们,都见证到了。
***
杨贵媚的认真是,据蔡明亮的说法,她几乎天天排,每天回家后继续练,尤其还得载歌载舞,她的部分可能也是三出独角戏中最像「歌舞」的,后来我们又去看了两次排练,排戏少了(杨贵媚说,戏几乎已排完,只剩歌舞,歌舞要怎么融入剧情,怎么搭配服装……还在试),都是舞蹈身段的练习。
负责编舞的郑宗龙说,杨贵媚非常肯练,每次编完新动作,她就是回家一直练,下次来就是练好准备好的状态。协助编舞的骆思维则记得,有一次媚姐回去,自己想出一个下腰四肢撑起的动作,他们都吓坏了,「好厉害!」
***
这次为了专题的侧写采访,多次进入排练场中观看。蔡明亮的排练场经常是安静的,人们低声说话,唯恐惊动栖息于空气中的生物。休息时,蔡明亮会拿出切好的水果和麦片咖啡等,招呼工作人员食用。
他对亲疏距离极度敏感。采访时,坐得略近些,他问,可不可以留一点距离,连声抱歉:「对不起,是我的问题。」
他叫杨贵媚「媚」。媚在场上练习动作时,他走到她身边,低头思索如何进行,杨贵媚惊呼:「你耳朵怎么了?」蔡明亮随意回答:「昨晚画油画弄到吧……」
两人继续讨论,杨贵媚讨来一张面纸,边听蔡明亮说话,边顺手帮他拭去耳上的痕迹。
是这样的老战友。这回,他要为他们做独角戏。
演员如是说
杨贵媚:当对手演员就是自己
采访整理 邹欣宁
这是我第一次演舞台剧,会怕耶。「舞台剧」这个名词,我会怕。因为没做过,在这方面我真的是新人。一开始我很抗拒,而且还是最难的独角戏……
导演第一次找我时,我说我什么都不会,他说,那你演个无能的阿飘好了。我想我完蛋了,一直希望他打退堂鼓。到现在我还是在等他会不会说:「媚,我们不要做了。」(笑)
导演问我早上起床后做什么。我说以前都是早上起床,廿分钟后就出门赶通告了,连早餐都在车上吃。晚上回到家,也没干嘛,坐在沙发上发呆,想今天哪场戏拍得很卡,沉淀一下,然后卸妆洗澡看剧本上床睡觉,明天醒来,又赶时间了。我没有早上,也没有晚上。
独角戏跟著我的生活走
这几年心境慢慢变了。身边很多朋友生病的生病,不在的不在,我开始觉得,人生不用这么拚命。年轻时对未来有渴望,有期待,一路走来,我自认很努力,也得到别人的没得到的,但在那时光里,春青都过掉了。有时连轧几个戏,早上眼睛张开,我是谁都忘了。我问自己,有必要这么ㄍㄧㄥ吗?后来开始赖床。赖床是放过自己。
独角戏就这样跟著我的生活走。起床,泡麦片喝——这是导演的,不是我的。我起床习惯喝水,我跟导演说,喝麦片会胖耶!(笑)但就是一个回到家里的阿飘。刚开始排戏时,我很急于让观众知道我死了,但后来慢慢感觉,这出戏其实是生活,是一种灵魂的思维。
这次和蔡导工作,演什么都是聊出来的。蔡导每次都说:「我从媚那里问不出太多……」但其实,工作也好,感情也好,我的生活都是很简单。但我对他很信任。
我九四年跟蔡导拍《爱情万岁》,一开始觉得这导演给人感觉很舒服,很坦白,应该是个好沟通的导演,万万没想到很难沟通——他没剧本的,拍到我快翻脸。后来片子在威尼斯影展播映,我看了一直掉泪,从此之后对他完全改观,完全信任。
后来合作,我不会问他为什么,而是抱著一种兴奋,一种好奇:「这次我们要做什么?」我其实觉得好玩,但当然不能这样告诉他,因为每个作品都有他很个人的情感在里面。
有些东西是可以试图接触的
相识十七年,这次进剧场合作,工作上他当然是很让人放心的导演,一方面,我也感觉他变很多。以前的他比较固执,解不开,现在他宽容豁达,思绪清楚。以前碰到一些事情不喜欢,他就把自己锁起来,但现在他会很勇敢地打开门面对它。他会试图让你了解他在想什么,但你能不能理解或接受,他也不是那么期待,我觉得这很棒。这样的他也像一面镜子照著我,告诉我不要关起来,有些东西是可以试图接触的,比如这次演舞台戏就是。
所以这独角戏也愈演愈有感觉。我的对手演员就是自己,从身体、情绪、传达讯息、空间气息……都是自己掌控,完全回到自己内心,是跟过去很大不同,但我开始会在排练中期待,接下去会有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