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不久前我终于了解,自己在做的即兴,其实跟林老师要求的绝对,是根植同源的。因为我们都在追求一种极致的完美与掌控;她用时间与心力去琢磨作品可以呈现的绝对,而我则把脆弱易碎的完美放在每一个当下可被易动的掌控里。也许在追求完美的过程中,完美永远不会来;但每一个当下选择的掌控都有机会在唯一的时间点里达到刹那的完美,然后逝去!
曾经,在上一个世纪的很久以前,我就发现了一个事实。话说,在那个没有网路、没有手机的年代,我有足够的时间一次只做一个作品。套句林怀民老师的话,就是:给它练到死!于是日复一日地像在繁密的黑发中寻找白头发一般,把那支舞翻过来又翻过去地审视,不断在鸡蛋里挑骨头,愈挑愈细。怪怪!不管我怎么练,舞者怎么乔,每天总还有新的细节需要调整。
对于这种现象我曾有点沮丧,对舞者也有些抱歉,总觉得自己的眼睛好像落入了一个苛刻挑剔的牢笼。但眼看距离演出还有些时间,总要继续排练。有一天我像豁然开朗般懂了!我告诉舞者:好在!我一直追寻的完美从来没来,如果有一天完美真的出现了,这支舞就必须封箱,不能再跳了,因为再来完美必会被破坏。所以完美是属于翠玉白菜的,在故宫的展示柜里被玻璃包围著,在恒温恒湿的环境下永垂不朽!但是,那个世界是不属于有血有肉的表演艺术的。
苦练不歇就为学会掌控身体
我们跳舞的人几乎都要从基本功练起,不管你多么有天分,或是创意无限,从练舞的第一天起就要老老实实练基本功。基本功五花八门,但都脱离不了一个宿命,就是必须要一再重复练习。上了很多学,学了不少东西,还真的觉得要教身体听话是最不容易的。就光一个所谓的大腿内侧肌,老师说了好几年,也懵懵懂懂地练了好几年,终于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却离收放自如的变化运用还有一段距离。练起功来可以像做工,忍辱负重外,还看不到出师之日。渐渐地,还跳得下去的人都练就一个本事,就是吃苦像吃补。对皮肉的累、痛、苦,都甘之如饴,还乐此不疲。目的无他,就是想要学会「掌控」自己的身体。「掌控」,没错!只有当你能充分掌控自己的身体时,身体才能为你传达舞蹈要表现的讯息。然而身体不是死的,掌控也不可以是死的。面对一个不断在变化的身体,掌控也必得跟著变化,这其中的拿捏又怎能说个清楚?
很多人都很难相信,对我影响最深的恩师是无垢舞蹈剧场的林丽珍老师。因为一谈起无垢舞蹈剧场,大家就想到林老师的《醮》、《花神祭》或 《观》,这些经典作品所显示出来如仪式般的天人合一,极致专注所显现的重量,与整体制作所呈现的精致与唯美,都是如此清晰与绝对,美学观这么完整的舞蹈家,怎么教出了我这个连舞作该长得什么样都不确定的即兴者?早年我还没沉迷于即兴世界时,我只做编创的作品;后来当我开始以即兴做表演时,编舞的概念成了我即兴的线索。曾经,我感觉到和恩师好像站在一条路的两个极端:她在那一端要求所有的极致与绝对;而我在这一端拿捏随时变化的不确定。我们相敬如宾,各司其所,却没有什么对话。我曾经自问,我只是个叛逆师门的家伙吗?虽然打从心里不曾有过叛逆的心情。而且细看我最早即兴舞蹈的启蒙来自林老师,我编舞的基础来自林老师,如今我只是把这两件事以一种自发的趋势融合在一起罢了。但是这一路来怎么看我们都是愈走愈远,好像在地球的两端。
我们都在追求一种极致的完美与掌控
直到不久前我终于了解,自己在做的即兴,其实跟林老师要求的绝对,是根植同源的。因为我们都在追求一种极致的完美与掌控;她用时间与心力去琢磨作品可以呈现的绝对,而我则把脆弱易碎的完美放在每一个当下可被易动的掌控里。也许在追求完美的过程中,完美永远不会来;但每一个当下选择的掌控都有机会在唯一的时间点里达到刹那的完美,然后逝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