莎翁以语言的精准度,显示了再多的形容面对神秘也嫌不足,但同时,他的语言也创造了听觉和画面。这也许是所有人面对莎剧时,都能感受到的无以全面掌握与魅惑。而对非英语系国家的剧场演员与导演来说,更要面对语言转译后如何呈现莎剧精要内涵的问题;而透过剧场形式的巧创,重置语言的呈现方法,也铺展了剧场更多可能,转化文本的象征,以剧场演绎剧场的隐喻和想像。
《演员与标靶》一书中,唐纳伦对于剧本语言有个有趣的看法。他认为,薄弱的词语永远也无法表达广大的情感,而莎士比亚正因为知道「那些想说出口的事,永远不可能真正被听见」,而写出了词语和内在的差距。从此观点看莎剧,可延伸几层解读。莎剧最为人熟知的繁复特色、大量堆砌的比喻意象,有如语言迷宫,必须以高度条理,辨识其中阐述人性与命运不可解的玄奥。也因为这些对话或独白,既切中角色性格与转折,又迂回地埋下严谨的线索,语言和动作辩证的力量由此而生。莎翁以语言的精准度,显示了再多的形容面对神秘也嫌不足,但同时,他的语言也创造了听觉和画面。这也许是所有人面对莎剧时,都能感受到的无以全面掌握与魅惑。
莎剧语言如此重要,加上其剧本是当时的演出本,英语系文类及伊莉莎白时代剧场的背景,更让今人搬演莎剧,势必要面临经典诠释的挑战。台湾的莎剧制作并不多,搬演频率为何如此之少,令人好奇。但莎剧作为功夫底子,在教育体系里却从未缺席。
雄厚大胆的人性布局与内在心理
老师级的演员金士杰,于二○○八年和李立群合演果陀剧场制作、改编自《奥赛罗》的《针锋对决》,诠释伊阿苟一角。「莎士比亚的文本虽然很复杂,但不应该被他诗化的语言吓到。反而要解剖台词,回到句子里生活的层面。」强调「找到动作」,金士杰从一连串的听信、抗拒、说服等大主题动作,寻找背后的动机与强烈情感,由此连结莎剧和生活共通的逻辑。「我觉得他非常懂心理学。剧本里那些关于人性的布局,是一波接一波,迷宫般的铺展,但结构非常清楚。」钦佩于莎翁对人性雄厚的描述,金士杰演来十分过瘾:「剧作家若是愈往危险的地方写去,便愈容易暴露缺点。但莎士比亚非常大胆,写尽了疯狂、邪恶,却毫不含糊,相反地,准确得淋漓尽致。」
同样赞叹于莎翁堆叠角色心理状态的力量,吕柏伸认为:「二流作家只写过程,而莎士比亚著重角色面对事情的内在感受。像马克白夫人从教唆、等待到杀人后的犯罪心理,文本完全透视。」自二○○三年,吕柏伸带领台南人剧团制作「莎士比亚不插电」系列,翻新形式和趣味。例如,以台语诠释莎剧台词,增添抑扬顿挫和动感;《罗密欧与茱丽叶》的摇滚元素象征年轻世代的叛逆;《哈姆雷》将主角置换于影像充斥的现代,表达日常与幻象的拉扯焦虑。用意即在于向年轻观众介绍经典、鼓励原创。今年五月为台大戏剧系制作、由彭镜禧翻译的《量.度》Measure for Measure一剧。吕柏伸移植环球剧院的舞台形式,让观众和演员在「游荡区」相遇互动。
和吕柏伸合作莎剧系列的蔡柏璋,感到最大挑战即是将长串念白以属于中文演员的方式演出。过去,蔡柏璋总会试图找回英文的韵律感,「诠释原文时,最令人惊艳的便是,只要跟随莎士比亚巧夺天工的韵脚,就会制造出戏剧张力。」但翻译后的剧本已是另一文体,演员的挑战转为寻找专属中文的音韵。「我深觉莎剧是训练演员的最佳武器,演员必须要让观众能在听觉中,理解蕴含在字里行间的魅力。尤其当我们身处一个含糊其辞、对话简短的世代。」蔡柏璋说。
语言造就剧场的听觉力量与想像
徐堰铃也认为莎剧文本的翻译和诠释,是演员的首要挑战,却也是演莎剧的乐趣。从翻译版本的考量便已进入文本的探究,而翻译上的疏离对演员的冲击,则造就了一次语言重新学习的过程。「莎剧的旁白、独白,创造许多不停转移的表达方式」,徐堰铃觉得这是莎翁很独特的创作产物,「一出莎剧可以看出演员对语言的拿捏和掌握,以及他是否拥有诗的唇舌。」徐堰铃莎剧接触经验是参与北艺大教授马汀尼在校执导的《仲夏夜梦》(1999),马汀尼以露天环境剧场,贴切表现夜梦的自然魔幻。安排徐堰铃同时扮演精灵帕克和掌戏乐之官的费劳斯瘁,模糊但灵巧的中性气质,反倒加深此剧的女性意识。马汀尼以工作坊带领学生琢磨文本;进行台湾工地秀的考察,作为工匠们戏中戏的参照,区分阶级语言。「航行于韵文和散文之间,」徐堰铃参演莎剧领略到,「语言自谱的丰富意涵,这是演员了解诗的基础。」
曾演出马汀尼的《仲夏夜梦》和王嘉明的《泰特斯》,面对经典,徐华谦诉求的并非翻新,「既然无法回避文化和历史的差异,那么应探讨的是,如何以准确的调度,同时保持与打破这个距离。」韵文的格式犹如旋律,徐华谦觉得演员因此承载了音乐性,「怎么决定语言的密度、听觉上的对比,相对地,肢体的演绎性也更广。」徐华谦观察自己参与的两出制作,导演实验的形式大相异趣,却绝对不脱基本的语言处理,「演员的驾驭,可以帮助观众辨认莎士比亚特意安排的消长,以及时间历练的语言落差。并且在不同的文化属性里,感受差异中的共同性。」
莎翁的剧本是演出本,对王嘉明是很重要的前提:「这意味,莎剧是建立在流动的关系上:观众与演员间,声符节奏与语言意义间;他以声音的形式重击观众的耳膜。所以当我导或改编莎剧时,我必须成为莎士比亚,想像字词奔驰的速度。」文字在剧场里成为声音的力量,传达强烈的感染力,王嘉明认为这正是莎剧的魅力所在,「剧场本来就是想像的空间,他在其中却创造了『真实』。」也因此,王嘉明的《泰特斯》便十分强调剧场性,透过偶人化表演和那卡西歌队两相应照,阐述宫廷斗争、演员扮演乃至权力体制的连锁操纵结构。「莎剧剧本提供的是一个蓝图、一场赌局。需要面对现在的观众,去活化当初流动的作用力。」
尽管莎剧语言别致如意象的百科全书、文体格式令人望之生畏,却是成为剧场最佳练功秘笈的原因。如何诠释念白、为角色寻找专属的声音和动作,从语言到情感、到视觉、到人性和命运,如何深刻地具体在舞台上,都是对表导演的挑战。而即便是经过再一层的翻译和转化,我们仍可从精密的结构中,感受到莎士比亚布下、互为隐喻的并行层次。莎剧的故事和角色,仿佛已成了心理分析和创作架构的原型;而戏中戏和人生的巧妙呼应,以及台词里经常出现人物的扮演意识与比喻,更说明了莎翁以剧场创作谈论剧场本质的意图。也许当代面对莎剧的重要课题之一,是将历史幽灵的魅惑,召唤为剧场里自由的灵魂。
莎剧便是剧场的隐喻
正如莎翁文本里精用的戏中戏形式,揉杂的文体混合了崇高与卑微、严肃历史剧和滑稽笑闹剧,将地理大发现时代所产生的多层次透视意识,翻转为剧场形式的探索。一九八○年代初,莫虚金自行翻译莎翁剧本,强调语言音乐性,以《理查二世》、《亨利四世》和《第十二夜》作为莎士比亚系列。莫虚金巧妙结合莎翁历史剧和东方剧场,玩的也是形式和隐喻的关联,因而创造新的史诗剧场语汇,在仪式与民俗、神秘与距离间,实验跨文化剧场的自由度。
虽非英语系国家,法国的莎剧改编向来活力十足,各路导演无不将莎剧视为必修课,并有意识地探寻莎剧之于剧场的隐喻为何。导演席伐地耶(Jean-François Sivadier)曾在亚维侬新诠《李尔王》(2007):移动的舞台板块气势磅薄;壮年演员裸身扮演老年疯狂的李尔王,生猛展示王的躯体,和女演员反串的丑角一搭一唱地耍宝,带出贝克特式的荒谬喜感。回首伊莉莎白时代的环球剧场,从贵族到妓女,各阶级齐聚一堂看戏的混杂,带有民众剧场的味道,席伐地耶也善用视觉效果和丑角与观众互动,形成神圣与粗俗的暧昧流动。
而以冷冽美学导莎剧闻名的拉弗丹(Georges Lavaudant),则在去年的《暴风雨...》La Tempête...做了大胆改编,以戏中戏形式演出《仲夏夜之梦》,将莎翁两出最著名的「魔法」之戏合而为一。空台的灯光游戏,演员跳接于各类型的表演之间,默剧、义大利即兴喜剧、电影等等,让两出戏像对方的剧场,角色则互为彼此的镜像和梦幻。拉弗丹以此「扮演的魔法」回溯莎剧创作的中心:剧场的形成,本身就是想像的魔法。一如莫虚金所言,莎剧演的就是我们的历史和剧场。莎剧的魅力,不分国籍,都在转化文本的象征,以剧场演绎剧场的隐喻和想像。(周伶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