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科技艺术」成为剧场显学之际,观众若非茫茫然不知剧场里的科技与艺术孰为主从,就是举起放大镜极力检视科技与表演是否在混种过程中失了本质。然而,近年异军突起的编舞家/舞者苏文琪,透过和声音艺术家张永达、科技装置叶彦伯等人的合作,以《W.A.V.E—城市微幅》亲身示范了当科技与表演同为创作发起概念时,便无所谓主从问题——缺少任何一端,作品便不可能发展、主题也无从揭露。本刊特别采访YiLab团队,畅谈《城市微幅》的舞台、视觉与声响装置如何并进落实,最终完成一场精采的表演。
YiLab一当代舞团小档案
- 2005年成立,艺术家苏文琪为负责人,致力于科技与表演的结合。
- 团队理念:一个作品中没有导演,只有相同的概念,每个参与的艺术家皆是一个独立的个体,皆可独立创作。
- 作品包括2009年于牿岭街国际剧场艺术节发表的《Loop Me》;2010年《ReMove Me》,同年受邀参与广艺科技表演艺术节科技表演剧场《万有引力的下午》肢体设计,比利时STUK当代艺术中心Monsoon欧亚洲艺术家交流平台纪录片制作;2011年发表《W.A.V.E.—城市微幅》。
凡看过由编舞者苏文琪主导的YiLab一当代舞团最新制作《W.A.V.E.—城市微幅》的观众,大概第一眼就会被布满舞台上方的上百个小黑盒装置惊艳;接著,演出期间机械装置的运动、光影及声音设计,还有那好长时间几乎紧贴地面的舞者,缓慢蜷曲移动,忽地又充满张力的肌肉与身体……无论观众对于整体画面与气氛有著如何不同的感受与观点,不可否认的是,都留下十足深刻的印象。《W.A.V.E.—城市微幅》是由苏文琪编舞、声音艺术家张永达负责声音设计、何理互动设计叶彦伯负责装置,共同实验的一个作品。
接近或离开地面的过程
一切要从一片反光舞蹈地板的样本说起。访问那天请创作者们带上各自创作时必要的物件,苏文琪第一个拿出来的,是一片黑色反光舞蹈地板样本。这就是《W.A.V.E.—城市微幅》的舞台地板,像上了层油般滑亮,舞者舞动的身体和装置移动状态全被映射在这片黑色反光地板中。
问及为什么使用反光地板,苏文琪从电脑找出一张参照图片,是卡拉瓦乔(Caravaggio)的《纳西斯》Narcissus画作。画中纳西斯被黑暗包围,有的仅是他看著水中自身的倒影,就像进入深邃黑洞中,「和自己的形象成为封闭循回的状态。」苏文琪说,希望借由地板的镜射讨论镜像的封闭状态。
她提到,「新媒体」的论述中谈及网路空间某种程度而言是身体的延伸,看得更远、了解更多。人类以为在没有限制的空间状态,其实是自身的一种投射,某种欲望的延伸。或许存在于网路空间的我们,都在与自身的映像对话,重复不止。
另外她说道,新媒体的诞生或科技的工具都是人类离开地面的过程。譬如乘坐火车、飞机时,身体都是离开地板的,此时人就脱离了时空脉络,遗忘了过去与未来,仅存在某种理性的当下。米兰.昆德拉的《缓慢》一书中,就提到慢跑者和机车骑士身体状态的不同。慢跑过程中,脚接触地板,观照的是自己身体的状况,包括疲累、喘息等,人在此时存在于自己的时间支流中;但机车骑士急驶前进时,思考到的不是身体的状态,加速中遗忘身体与地板的连结,忽略了周遭环境与身体的存在,反而是思考某些理性的事件,像是:待会儿要做什么?而苏文琪企图回到与地面连结、某种动物生存本能的状态:「我在探索过程中,很多时间是靠近地板的,专注的空间主要向内,当人的身分性别被抹灭,只剩下这个状态本身的样子。」
透过表演反思科技新媒体
苏文琪二○○九年开始就读台北艺术大学新媒体研究所,新媒体理论中研讨的哲学观、世界观与时间观深深影响她的创作,「进去以后发现新媒体也在探讨身体的概念,我对『身体』这两个字特别敏感,但发现新媒体的定义和我的不同,所以也一直在摸索他们所谓的身体是什么?」当然,不是舞者所指的肉体之身体,她认为新媒体指涉的是空间的存在、物件的体质。
因此,从第一个作品到现在,苏文琪都在探讨一种科技进步、人类「离开地面的过程」。二○○九年《Loop Me》欲探讨影像的存在、真实与虚拟性;二○一○年的《ReMove Me》里则探讨何谓真实?何谓虚拟世界?到了二○一一年,《W.A.V.E.—城市微幅》一样从新媒体理论的思索角度出发,针对进步、身体、消失等概念提出质疑。
苏文琪以对新媒体的反思作为其创作主轴,科技媒体的应用成为作品中不可或缺的要素。她以舞者的身体与科技装置对话、互动,企图从中呈现并反刍整个思考历程。在此前提下,灯光装置、声音、舞蹈是同等重要的。如苏文琪所言:「这些元素不是一种整体演出的操作而已。将非物质东西视为一种存在的时候,某种程度就回到与整个环境相映的原始感官状态。」某种程度而言,一当代舞团这三年来的作品本就不是纯粹的舞蹈作品,反倒像是透过表演研讨新媒体的过程。因而,每个作品概念拟定后,苏文琪与合作伙伴便从不同的专业角度出发,探索、诠释相同的主题,进而重新产生创作交集。
声光舞动,表现文明进化
以《W.A.V.E.—城市微幅》而言,作品结构上,起初苏文琪从人类进化和都市兴衰的过程中建构,拟定了四个关键字:都市、文化、进步、物质性。由此著手,慢慢去发展、建构其内涵。而后又延展出一个关键字:消失。苏文琪说,消失对应的是空间里透明的存在,譬如Wifi、云端技术等;这些网路空间以透明的姿态重新架构社会的权力结构,影响人们情绪转变。
拟定大方向后,又从人类进化和都市兴衰过程的概念,建构出各自独立的段落,如森林、城市梦游、机械城市、洞穴……等。不过,这些命名都不只是字面上的意义,有更深刻的引伸义。舞蹈素材和动作的选择就在这些概念之下慢慢形成,同时间苏文琪也和张永达与叶彦伯讨论概念,再各自回去搜集材料与发想。
声音创作方面,张永达先从概念去思考声音的调性,例如细碎的、片状的、堆叠到饱满而巨大的……等。举例来说,「人工自然」的声音是一种非自然但似曾相识的声音,譬如听起来像昆虫的声音,其实是电子或机械产生的。「城市」的声音,不是交通或任何具象声音,而是一种氛围。张永达说:「我印象很深刻是刚到北艺大的时候,晚上可以看见整个台北市和关渡平原,其实在当下是非常安静的,却感觉城市有点闷和轰的声响,是一种大气的氛围,低频的声音。」
一百个手工黑盒
张永达这次创造的声音环境,除了从明显可见的四支喇叭、四声道传送出来之外,还从舞台上那一百个小黑盒中发声。大多数观众可能只注意到黑盒中的灯,却未听见黑盒也发出声音。甚而,一百个小黑盒就有一百个独立的声音频道——这一百个可移动的灯光/声音黑盒装置,让许多国外数位艺术节策展人和国内剧场技术人员惊呼:「你们是怎么办到的?」
这些内含喇叭和LED灯的压克力盒子,所有带动机械转动的轮盘和小黑盒中的线材、喇叭等,几乎都只是机械玩具的素材成本,却造就有如高科技精密装置的演出,且完全是手工制成。小黑盒中所有的线材和螺丝钉,都是工作团队一个个銲接出来的。
负责装置设计的叶彦伯,小时候读美术班,大学念资讯工程系,拥有撰写程式的实力,难能的却是他的应变能力。无论是黑盒的设计、接线、控制程式,或面对紧急突发状况,都运用了巧思让事情变得容易点。叶彦伯说:「其实这些程式都不是从基层写起,没有什么很厉害的程式,但若会运用工具,便可以重新组合套用。未来还需要将程式模组化,以方便携带出国演出。」
张永达和叶彦伯各自以图像化程式模拟、控制声音及灯光的流动、范围或形状大小。黑盒掌控的灯光部分,是借由光的移动架构出舞蹈区域来,舞者则试图在光域的范围限制中,重新找到身体自由和打开的空间;声音部分,从小黑盒发出的声音多与机械声音有所呼应,例如有一段声音其实是碎CD片的声音,经由调变后形成像是机械升降的声音,那段就仅从小黑盒中的喇叭出声。
张永达说,混淆观众的听觉是他这次想做的事之一,原本的四声道音响系统加上舞台上一百支小喇叭,他考虑到声音在空间中如何流动,并将作品段落间的特性和元素,穿插在不同地方,让某些细节在不同段落中重复出现。他想同时带给观众「有方向和没有方向的声音」,透过多声道让观众聚焦在声音的细微变化上。张永达从《Loop Me》开始与苏文琪合作至今,两人有一定的默契。苏文琪说,张永达这次的声音让作品的层次更丰富了;张永达则笑言,这是他们合作以来,他修改次数最少的一次。
创作相关工具
反光舞蹈地板
这是苏文琪在国外发现的舞蹈素材,这次为表达作品中镜像的概念,她马上就想到可使用反光舞蹈地板。苏文琪经纪人孙平说,这种地板在台湾都租不到,还是从英国专业舞蹈公司带进来的。
手稿
苏 文琪排练过程中记录的舞蹈动作手稿。每回排练,透过记下自己的舞蹈动作或录影,回头检视与概念是否相应,之后再即兴。即兴、记录、反省成为一个循环。苏文 琪说,动作不是从理性中思考的,而是直接进排练室,因为她相信身体时间和数理时间是分开的,「我对舞蹈是很直觉的,不会去分析它。」
记事本
关于《W.A.V.E.—城市微幅》,叶彦伯有一整本厚厚的记事本,完整记录他观察、思考的过程。画面中这一页,记录著每个小黑盒的线路长短等资讯,已完成的就作打勾记号。当叶彦伯拿出这本记事本,团队成员一齐惊呼:「不知道彦伯这么有条理!」
声音控制程式
张永达控制声音的图像化程式MaxMSP,事实上他在其他个人作品就常使用了,但这次为了这个作品需求,又重新撰写了程式。左上方视窗中的每个方格,代表的就是一个小黑盒装置,如此可较容易控制声音的位置与流动。
装置模拟图
在小黑盒装置尚未全部完成前,团队先以模拟图来观察装置和建筑的关系,在空间中可能的样子,以便正式装台时,视情况进行微调。
轮盘
每个小黑盒上方都挂有一个轮盘,里面包括灯光与声音的讯号线,轮盘会带动整个排线运转,控制小黑盒移动与发声。每个轮盘中的复杂线路,在后方以每廿条线插入一块伺服马达控制板的方式整理。